西京动物园大王 作品

第 87 章

第 87 章

不论哪朝哪代,朝中的谏官们,都是最为忙碌的,他们是朝中的清流丶他们是时代的良心,他们不辞辛劳,极尽捕风捉影之能事,只为守护帝国的湛湛青天。诸如顾敬生,父有疾却不时刻侍疾左右便罢,焉敢出城竞猎?如此贪奢矫逸,实乃不孝之大罪,有悖天地人伦,简直十恶不赦。於是各位中流砥柱义愤填膺,一本本弹劾文章排山倒海般扑向御史台,诸如六月飞降的雪花,噙满了公理与正义的眼泪。

如此,便叫连朝堂门槛都未踏进过一步的顾敬生等来了一份言辞激烈的训令。若说只是这“奉旨侍疾”的“恩荣”也罢,真正将顾敬生打个措手不及的,却是谏官们指责赵明月不祥丶不贤的消息。

李浔是这么转述的:“大婚当日,引得顾老将军出事,至今昏迷不醒,是为不祥;掌府中事物三日,便有三人接连亡故,虽查明因果,但足见其安宅无方,是为不贤。”

叫顾敬生有口难辨。

也不知道是不是应当感激谏官们在这种时候还依然坚持的菩萨心肠,朝中至少没有一道旨下叫顾敬生停妻再娶,只是念及赵明月是“初犯”,罚抄经卷便也是了。

《楞严经》云:一切众生,六识造业,所招恶报从六根出。

至於这具体的恶报,经书里写得可怖。

见报也好丶闻报也罢,只是那摇曳的烛火丶院中的鸟啼丶还有风声雪声夹伴着过往记忆中那些歌声舞声丶琴声乐声,此刻已都变成了现世业报,在赵明月的脑海中交织叠加丶翻滚涌动,简直要将她的所有神经一一撑爆——莫非她真的是什么邪魔歪道?莫非她真的是不祥不贤?

笃笃笃的木鱼声惊扰得人心慌丶隆隆隆的钟声震得人胆寒,可是周围哪有什么梵王宫殿?只有掩映在雪雾与层叠树木之后丶若隐若现的阿育王塔。无数位比丘,闭目打坐,又一齐念着“唵嘛呢叭咪吽”,重覆又重覆,好似兽困落网,拚命挣扎却挣脱不得。

“明月?”

似乎有人唤她。

“明月?”

顾敬生扳住赵明月的双肩,面对着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庞高声呼喊道:“你这是怎么了?”

赵明月面色蜡黄,乌珠般的眼睛好半天才终於转动了一下,那些控制表情的肌肉,生了锈似得动弹不得。她此刻好像一具破旧的木偶,每动弹一下都会发出咔喇喇的刺响。

她抄了五日经卷,人却像是被关押了五百年。

“明月,你究竟是怎么了?”顾敬生双眉紧缩:“明月,你不要吓我!”

“我杀了人……”泪珠子滴滴答答地落下来,落在了纸上,晕开了一行墨痕:“我是要遭报应的……”

她像是在喃喃低语:“生儿,我是要遭报应的……”

窗外风声呼啸,仿佛天公无情的回应。

“不会的。”

顾敬生的声音淹没在呜呜如哭泣的风声中。

赵明月的身体微微颤抖。

顾敬生凑得近了,伸手环住了她。

“不会的。”

她附在了她的耳边。

赵明月的耳尖很红,顾敬生感觉自己的衣襟被打湿了。

她清了清嗓子,缓声道:“哪怕是下地狱,我也会陪着你。”

“生儿……”

这是一股怎样的情感?

顾敬生的语气轻柔却又坚定,轻飘飘地传进她的耳朵,却重若千钧。仿佛一柄利剑,只轻轻那么一挥,便劈开了所有业障丶斩断了一切困厄。这并非是拨云见日,也并非是光明磊落,却叫赵明月的血液重新变得滚烫。

“你没有错,”顾敬生轻轻拍着赵明月的后背:“错的是他们。”

烛光闪动了一下,带得顾敬生面上的阴影也一阵跳动。

“有错的从来不是你,而是那些自诩清流的无耻小人,”她再环紧赵明月一些:“是说谎的僧与俗,是污秽的肮脏人间。”

“生儿……”

顾敬生却不给她打断的机会:“这些虚无缥缈的神鬼,不过是些愚弄人的臭把戏;正如那些个伪君子一般模样,满口仁义空话,净是做得吃人勾当。”

“生儿,不可胡说……”

“我说得句句属实!”顾敬生捧住赵明月的脸:“若真有鬼神,为什么天下还会有那么多莫雪深冤?若真有鬼神,为什么天下还会有那么多饥寒贫病?若真有鬼神,便不会有那么多贪墨腐败丶买官鬻爵丶鱼肉乡里丶欺男霸女。若是真有鬼神……呵,为何不听不看不闻不问丶不痛不痒不悲不喜?他们是谁家的鬼神?替谁说话的鬼神?”

“生儿!”赵明月封住了她的唇,堵住了那些即将出口的大不敬。

“生儿,不可乱讲。”

赵明月的唇有些红,却又干得起了皮,为她整个人更添憔悴。

“我是不怕的,”顾敬生这话不知在说给谁听:“都说有什么六道轮回丶有什么阿鼻地狱,可世上恶事却终无止境,也不知这六道丶这阿鼻有个什么用处。为其所缚者,止善者丶仁者耳。”

“生儿,别说了。”

赵明月也不知该喜该悲,仿佛经这几日种种,顾敬生已换了一人,她那孩童般的纯善,亦仿佛被什么东西所湮灭了。

“你不要怕,”顾敬生却是笑了起来:“到底没什么好怕,我见鬼神不管这天下不平事,出手代劳一下,又有什么不妥吗?”

赵明月沈默了。

“那些经卷,你不要抄了。”

“那怎么行?不抄可是抗旨……”

“经卷当是助人向善,合不该将人往死里逼迫,拿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威胁恫吓。那些经卷交给下面的人抄就得了,他们看不明白,不知能省去多少烦恼。”

顾敬生见赵明月沈默,咧嘴一笑道:“我如今却是豁达不少,刚才来时,见屋外风吹雪飘,好似那春日扬起的花絮一般,是颇有一些意趣的。就是不知夫人你是否有此雅兴,随我一同赏花夜游呢?”

“说什么春日扬花……这样大的雪,你也是不怕冷的。”

“心里暖。”

赵明月一嗔,却又说:“那你稍待片刻,我且收拾一番。”

顾敬生只往那桌边一坐,将案上的经卷胡乱卷了卷仍到一边,取过茶盏为自己斟上一杯,颇有些自得其乐意味地说道:“夫人,要不要听曲呀?”

说罢也不待赵明月回答,只兀自唱了起来:“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

是那《孽海记》思凡。一支风吹荷叶煞却是正印了赵明月当下心境。歌毕,顾敬生笑道:“那色空已是下得山去了,不知夫人你整理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这便来了,”赵明月穿着棉服自屏风后绕出来,将一只手炉塞进顾敬生手中:“手这么凉,也不知道捂捂,若是伤了身体,来月信时可是有你悔的。”

“还没到时候呢,怕什么?”顾敬生手炉,嘴上含糊过去,转言道:“锦笙已然回府了,今日在戏台上唱戏呢,要不要去看看?”

赵明月踟蹰一下,覆又蹙眉开口:“你已叫那些人弹劾了一次,再在这时候听戏,怕是又要落了人家的口实。再说,爹他还病着,我们虽不是大夫,可是做儿女的,总是要以孝行为先的……”

她怕自己说得太多,可能招来顾敬生的不快,声音便逐渐小了下去,又用一双眸子去觑顾敬生面色。

“实话说了吧,”顾敬生一叹气:“我爹他其实早就醒了。”

“啊?”

“他老人家也是真会装模作样,若不是今日被我整好撞见,还不知要瞒我们到几时。”

“可是他为什么……这没有道理啊?”

“一开始是想看看究竟是谁害他,后来装着装着就上瘾了,说是很喜欢看我这个乖女儿为他劳心伤神的样子。”

赵明月点头,抿了抿嘴才道:“爹他春耕后就要出征了,对咱们不大放心,也在情理之中。”

“哎哟……”顾敬生去揉太阳穴:“是在情理之中,倒是我当时还想替他出征来着,”顾敬生摇头:“说不得,说不得……”

赵明月被他这模样逗笑了,埋怨道:“你也是个不大着调的,爹他既然醒了,你不叫我一起探望,反叫我一同赏雪听戏——天下哪里有你这样的奇人呐?”

“你以为看戏爹不在吗?”顾敬生理直气壮:“而且我就是这么不着调,你要是不喜欢,那也便算了!”

说着,顾敬生迈开两步,兀自走得飞快,气鼓鼓地甩开了赵明月。赵明月好气又好笑,只在后面叮嘱:“别走那么快,小心地上滑!”

她话刚一出口,便见顾敬生踩到了一块冰上,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

“我都说了……哎呀……”赵明月急匆匆上前,就要看她摔到了哪里。

谁知顾敬生却是不干了,只将她那小脸一扬,撅着嘴道:“你知道地滑却不早说,是不是故意欺负我?”

赵明月笑着摇头:“我不是说了吗?”

“你说晚了!马后炮!”两颗泪珠子从顾敬生眼角滑了下来:“赵明月,你好讨厌!”

“讨厌我?”赵明月佯装生气:“那我走了。”

“你敢!”顾敬生生气地一抹眼泪,伸出手命令道:“还不扶我起来?”

赵明月努力压制着上扬的嘴角,抓住顾敬生的胳膊,一个使力,直直讲顾敬生带入了怀中。少女的馨香,不由得让赵明月有了几分痴醉:“现在不讨厌我了?”

她凑在顾敬生耳边咯咯地笑出了声。

“讨厌!”

顾敬生刚想要强行挽尊,却发现自己被赵明月箍得死死的。

“讨厌我,我就偏要来烦你,”她有些恶劣地盯着顾敬生眨巴着的眼睛,忍不住在她额头上轻轻啄了一口:“你讨厌吧,反正你这辈子都逃不过我了。”

顾敬生的表情变了好几变,最终停止在一个集惊喜丶幸福丶傲娇和不满於一体的覆杂状态:“你就不能哄哄我吗?”

她说得委屈极了,就好像受气舔爪的小猫咪,鼓着肉乎乎的腮帮子向自己示着毫无威胁的威。

赵明月怎么能拒绝呢?

她拉过顾敬生重新变得冰凉的手,用哄稚童般的语气道:“乖乖生儿,不要生我的气啦!”

顾敬生不满足,“哼”地一声拧过脸去。

“乖乖相公,不要不理为妻啦!”

顾敬生实在是没有忍住,回头偷窥了赵明月一眼。却不料赵明月当机立断,对着顾敬生的唇瓣就吻了下去,吻得顾敬生头脑一懵。

明明她的唇瓣干得膈人,却还是让顾敬生不舍得离开。赵明月这头却是浅尝辄止,没有太过恋战。

“不生气了?”

赵明月说着,却是不自在地移开视线,面颊烫烫的。实则她也是意犹未尽,只是若是继续下去,她恐怕……

“嗯……”顾敬生的声音轻轻的,却又有些勾人,像是小猫撒娇得逞后的炫耀,见四下无人,她便又和赵明月靠近了一些:“明月,我冷。”

这暧昧的气氛,已叫赵明月红透了耳根。身边的气息愈发靠近,甜蜜之中又带着一丝侵略的意味。

“生儿,”赵明月已然偏转过头去,故作镇定地说道:“我们是要去见爹爹的……”

她没说后半句,但也果见顾敬生收敛了神色,只是眉宇间泛起一层淡淡的不满。她定然是觉得扫兴的,赵明月如是想。

“对了,却不知稍后我们要与爹爹共赏的是一出什么戏?”

顾敬生闻言也算是又来了几分兴致,朝着赵明月微笑道:“《怜香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