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师傅,”小玉敲门,面上是一副平静:“那布娃娃已寻到了。”
祝华卿擡眼看她,她也正看向自己,眼神毫不避讳。
祝华卿垂眸,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小玉的心思她早就心知肚明,又岂会不知她这些日子对师姐的刻意模仿呢?她的确会不自觉沈湎,因此也真实地恐惧着自己会一步步沈沦……这对小玉太不公平,也太残忍。
她说了这些话,小玉心里大约是不好受的。
叹息一声:“小玉,”祝华卿起身:“带我们去看看吧。”
小玉只是沈默着点头,将二人带到鸭池桥边才道:“这布娃娃是从鸭池中捞上来的,里面塞的是荻花,遭水泡过,已是不好了。”
祝知娴一看,心内也立时凉了,这怕是要叫大丫失望——本就不崭新的布娃娃眼下已被泡成了几块烂布头,沤湿的荻花黏都糊在一起,观之甚至有几分恶心。
“唉……这怎会掉到池水里去呢?”祝华卿也有几分不忍,怎奈她对这些缝缝补补的活计一窍不通,却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阿春在这,”小玉面无表情:“阿春,你自己说吧。”
祝知娴这才发现一旁还站着个小孩。只见那小孩一双眼睛怯生生的,似乎是着了凉,鼻下还有着未擦干净丶已经干涸的泗洟。
“阿春……阿春……”阿春委屈极了:“是娘……扔掉丶小丫……阿春……哭……”
祝知娴心中烦乱,眼下便也懒得与她计较:“既是已然寻到,那我便先告辞了。”
“娴姑娘,这布娃娃……”祝华卿实则是愧疚的,但又想不出个什么解决的法子,只得说:“这是我们有错,我这处有只旧的,倘使您不嫌弃,就先拿去安慰那孩子吧。”
祝华卿看向小玉,小玉偏过脸去,脚下却没动。祝华卿见她这副反应,只得又转向祝知娴道:“娴姑娘随我来?”
祝知娴想了想,还是跟着祝华卿一并去了。
小玉见二人走远,终於佯装着看那鸭池中的游鱼,落下了泪来。一滴一滴,滴在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的池面上,打出一片褶皱,带起小小涟漪。
趁祝华卿找布娃娃,祝知娴倒是又有机会细细端详那画,那竹枝高傲挺拔——的确有些意境,甚至叫她有些感同身受,只是这竹画得太直,可见这锦笙姑娘果真还是个没遭遇什么风浪的孩子。祝知娴再去瞧那诗:茕孑无亲故,孤立忍风邪。显作无心相,身轻亦有节。这姑娘的字不同於小真的率真潇洒,而是遒劲有力,就连那落款处的篆章也是方正的阳刻,只是……
“娴姑娘?”
祝知娴叫她打断,立时有些尴尬。
“哎呀,我是实在喜欢你这幅画。”
“嗯……”祝华卿没有接茬,而是道:“找到了……您看……”
祝知娴顺着她看下去,只见那布娃娃穿着小红布做的袄子,看着很是老旧,却又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记忆中,华卿似乎也曾经有过这么一件东西。
见祝知娴失神,祝华卿便当是她瞧不上这东西,当下有些赧然地低下头去:“我这里只有这个了……您不妨先拿着,待过上几日,我再去买一只新的给您?”
“不必……”祝知娴有些心不在焉地接过那娃娃:“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好,您慢些。”
祝知娴回头,转身时视线却又不经意扫过了那画上红色的篆印。擡脚行了两步后,那篆印忽然在脑中明晰起来——那印着的红色篆字,分明就是“华”丶“卿”。
华卿?
两个小字,仿佛一阵飓风,剽悍得简直要将她掳走,一霎时头晕目眩,以至於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华卿?
是那个华卿吗?
她顿住脚步,声音仿佛转动的老旧木轴:
“锦丶锦笙姑娘……”简直无法开口:“你……”
“娴姑娘?”
祝知娴回头了,正对上了祝华卿那张带着熟悉的脸——她总算发觉了那熟悉感的来源。那眼丶那鼻丶那唇角上扬的弧度,同她记忆中的父亲简直一模一样。是了,华卿从小便和父亲像极了,因此即便她们并非是一母所生,她还是对这个妹妹有着天生的亲近之感,这是她在世上的唯一亲人,相似的模样,证明着她们流着同样的血液。
“娴姑娘?”许是祝知娴的表情实在是有些奇怪,祝华卿便还是忍不住开口:“可是还有什么事么?”
“华卿?”
祝华卿神色骤变。
“你是华卿?”祝知娴感受到了脸颊上流过的滚烫,可她却根本无暇顾及:“你是华卿?对不对?”
“你……”
“我,”祝知娴忍不住咧嘴而笑:“我是姐姐啊……”
“姐丶姐?”
祝华卿感到自己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以至於大脑一片空白,翕动着双唇一时难以出声。或许人总是会收到情绪的感染,祝知娴的眼泪将她的悲伤唤醒得顺理成章,不知道哪里来的痛苦与辛酸忽地溢出了眼眶,不受控制地坠落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丶在石砖上开出一朵小花——一朵形状规则的小花,只是很快地干涸,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
“是,是我!”祝知娴抹去眼泪,脸上却洋溢着微笑:“我是知娴,你不记得了吗?”
“我……”
“这个布娃娃,是不是王妈妈给你的?”
“王妈妈……”
记忆像是忽然被什么打开,断断续续的场景,走马灯似的出现在祝华卿眼前,那些梦中的场景终於重新被她记起,一片一片的记忆也终於被穿成一串……王妈妈是谁?是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吗?
“姐丶姐?”
这个词汇很陌生却又那么熟悉,祝华卿咀嚼着,只觉得心口似乎有一股暖流,暖得融化了坚冰,那些融化出的水便涌到喉间,死死抵住她的喉管,让她说不出话丶喘不上气;涌到她的眼底,变成眼泪,无声无息地奔向自由,一粒接一粒丶一颗接一颗丶一串接一串。
“姐姐……”
“嗯!是姐姐!”
她仿佛想起来了。给她布娃娃的“王妈妈”丶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将她送给了师傅,她不愿意走,却没有人听得见她的呼救……
“姐姐……为何不要我……”
祝华卿喃喃,耳畔似乎又响起了王妈妈尖锐的嗓音:
“你姐让我给你找个好出路,唱戏没什么不好的!你这拖油瓶,一再赖着不走,只会毁掉了你姐姐的好前程!”
好前程?
姐姐是做什么的?
祝华卿擡眸,对上了祝知娴的视线:“姐姐……你……”
“华卿……”祝知娴满怀愧疚:“是姐姐对不住你……”
“你……”祝知娴不自觉扯动了嘴角,她忽然觉得好笑:“你是□□,对不对?”
“我……”这好像一道霹雳,给了祝知娴迎头一击,浓烈的羞耻感像是密密麻麻的蚁群,顺着祝知娴的背心向上爬,直爬满了她的整个身体,疯狂撕咬丶吸食着她的血肉,使她痛苦地发出阵阵战栗。
“你抛弃了我……为了你所谓的前程?”祝华卿觉得自己很残忍,但却又不自觉地继续:“如今你是傍到什么人了?才会想起我这个拖油瓶?”
“我……华卿……对不起……”
“我记得,我记起来了,”祝华卿垂眸:“是你自己卖身去了青楼,我没记错吧?”
“华卿……”祝知娴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我丶我有苦衷……”
“那边可以自甘轻贱吗?”祝华卿看向自己的那副画:“你方才才说,你喜欢这画,你晓得这画是什么含义吗?”
“华卿……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是实在活不下去……”
“是你,不是我,”祝华卿微微眯眼:“与其刍狗一般的活着,还不若死了痛快。”
“华卿……”
“你且回去吧,当初弃我丶这么些年没有寻我,如今却也不必来认我了。”
“不,华卿,那是王妈妈做的,我不知……”
“是吗?”祝华卿低低笑出了声:“你倒是轻松,只需往那榻上一躺便万事大吉了。你可知我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么?多少次被打个半死;冬日里发了热,被师傅丢出门外,幸亏师姐捡回了我……不然我大概早就成了野狗的口中之物了。不过就算是如此,我也只是认真学艺,不像你,竟然甘愿出卖自己的身体。我祝华卿,最不齿的便是你这样的人。”
“华卿……”祝知娴已是说不出话了,她只是苦苦哀求,只期待祝华卿能够原谅这个肮脏的自己。
“别说了,你走吧,就权当我死了。”她的眼中全是冰冷与无情,那么刺眼丶那么可恨丶却又那么让人恨不起来。
“华卿……对不起……是姐姐对不起你……”
“不必了,”祝华卿背转过身:“要我赶你吗?”
伫立无言,祝知娴楞楞地,她从来没有想过,二人的相见会是这么一番结果。她为什么没有去寻她呢?她根本出不得青楼,唯一能做的,便只是试图从恩客们口中打听她的去向,但都只能是徒劳无功。她一直努力地活着,苦苦等待着重逢的那一天,可是如今真的重逢了……
祝知娴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去的,十年往事纷纷扰扰,一齐涌上心头,她已是没有泪了,辛酸和苦痛似乎已经击碎了她的灵魂。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一切都变了。
从高门小姐沦落成卑微乞儿,再从乞儿变成了低贱的娼妓,她没有选择丶没有活路。这贻乐园的景致一如既往,那最后一天的傍晚,她还带着华卿在这知春院里数鸭。她一点都不愿来这贻乐园,江山已改,谁还记得这园子的旧主是谁?她恨吗?有什么可恨呢?若不是顾大将军发了恻隐之心,她与华卿早该在十年前就和祝家上下一齐化为了枯骨。只是有时,人死了,倒也干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