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树叶,落下斑驳的影子,几只鸟雀飞过,惊起两三只飞虫。
俩人压在队伍的末尾,沿着曲折的林间石阶,慢慢的向前走着。
程艳茹的问题,其实很好回答,不过是钱挣够了,没了动力。他的欲求很简单的,能拍拍照,住的舒服,活的开心。普通人,所求无非如此。现在的港岛,楼花和股市都吸引不了他,当韭菜,被资本主义牵驴,这不是他继续奋斗的理由。
他曾经想过,如果不是上辈子赶上了大衰退,那他应该会觉得自己很幸福。
理想或者追求,对于普通人来说,简直是种毒药。
这东西并不比武侠或者恋爱小说高级,对于大众,都属于逃避平庸生活的麻醉品。
人,首先应该追求自我。
在满足了基础的温饱之后,每天有点时间面对自己,思考一下人生的意义,体验一下世界的酸甜苦辣。
别搞什么宏大叙事,想要拯救谁,或者想要代表谁。从寒武纪到现在,人类不过是生命长河里的一朵小浪花,不必那么认真。
在宇宙一百多亿年的时光里,一个能思考的灵魂,才是最无比珍贵的。
一切物质上的吃喝玩乐,都比不上深刻思考的一秒钟。
所有的学习,所有的劳作,所有的拼搏,都是为了能闲下来的那一刻,让灵魂有空看一看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每个小时,将降生一万多名新生儿。他们的声音汇聚起来,可以奏响生命最澎湃的交响乐。可是,或许这里只有不到80%能活到三十岁;剩下的80%里,大多数都将一辈子陷于生活的挣扎;最后剩下的这点,绝大多数又被世界迷花了眼,只关注着人造的娱乐泡沫,像猪一样在红尘里打滚度过一生。
林飞是有点矛盾的。
他内心有一个无比坚定的呼声:“去努力工作,勤劳致富,出人头地,兼济天下。”
可他知道,那不是自己的真心,那是上一世留下的印记,就像一个钢印。
这一世,他跨越了阶级线,已经脱离了原来的阶层身份,应该去找寻新的目标。
只是,当猪实在太舒服了。
在自造或者他造的猪圈里,快乐的打滚,尽情的享受物欲,没心没肺的尖叫。放下所有责任,一切以自我为中心,太舒服了。
让一个人,主动放弃这种享受,似乎比顿悟成圣还难。
上一世,他交往的最高阶级,不过是某个婚庆公司的老板;人生最核心的资产,是十几颗尼康镜头;唯一的女友,是论坛相亲的捞钱剩女;最大的梦想,是换一辆能长途摩旅的125x。
两世加一块三十多年,他才第一次进入了有产阶级,他迷茫了一下,有什么问题么?
当摄影家,可是摄影家应该做什么?就是给重要人士拍照,去记录“关键时刻”,去探寻“无人的风景”?
获得巨大的名声,然后再去兑换财富,参加上层阶级的圈子,过上奢靡无度的生活?
他弄不准,当一个摄影家,是不是他真正的梦想了。
也许,只是那天,他重新拿起相机,为了逃离枯燥的生活,给自己编造的一个执念;
也许,只是上一世,他困于平庸的境地,为了安慰,给自己找寻的一个幻象;
现在,作为这个世界最孤独的人,他就像爱丽丝的那只兔子,陷入了孤独的慌张。
程艳茹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忆,眼神有些放空,只是机械的迈着台阶,全然忽略了两旁的风景。
从顶层跌落,让她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理解。
原来理想,并不总是很公平、很圆满。自己曾经所见的,不过是万千世界的一个小小的角落。她曾经以为的那些真理,原来都是某个群体的自话自说。
她现在想做的,是重新来过。
重新学习审美,重新学习关注和审视世界,重新用眼睛和画笔,丈量描绘生活。
在邵氏的每一天,她都会抽空复习绘画,有时候是画一个婆婆,有时候是画一座山。虽然还是那些最平常的事物,可背后的理解却天差地别。艺术,或许也是有责任的,如同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一样,也在不断的追求某种真理。
她以为,艺术的真理应该就是思考,是摒除纷繁杂乱,让读者能够一眼看见作者的本心。
只是,她还没找到,她最终要表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本心。
关之琳和她的助理在前面停下来,让两个“老年人”加快一下脚步。她的笑声如晨间的黄鹂,是如此的
动人美妙。
“欸!”突然回过神儿,程老师差点被绊倒。幸亏林飞手快,拽住她的胳膊扶了一把。
惊魂未定的程艳茹忽然笑了,似乎想到了点什么。
“笑什么,摔了就哭吧你!”
“就是这样,我不要求你去做圣人,但身强力壮的你,遇到需要帮助的人,伸手扶上一把总该可以吧。”
林飞皱眉看着她,搞不明白什么意思。
程老师继续说:“其实问你的问题,也是问给我自己的。在纯粹的艺术和金钱之间,我们到底要追求什么?我回国之后的那一段时间,过得非常苦闷,在哈城,根本没有所谓艺术表达的空间。后来接触到你,我以为你那种积极的生活态度,对艺术的认真追求,或许是一种答案。但是到了港岛之后,我发现你完全变成了另外的样子,我有点看糊涂了。
“但是刚才,我忽然好想想通了一点。作为一个有能力仰望天空的人,我们有必要、有责任,给那些低头前行的,讲讲诗和远方。”
林飞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呢,去捷克留学,不应该学批判现实主义么,怎么会这么一身小资情调。
或许,还带着点圣母的味道。看你说的这么神圣,还以为是要做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呢。
“不,我不追求高尚,也不想做谁的引路人,更不想当什么先知。我试过了,这世界太沉,我背不动。我是个非常庸俗的人,在分辨真理之前,更看重亲疏远近;在聚焦历史真相之前,更在乎个人的利益和安全。
“也许,也许有一天,我会找到我的目标的。但那一定是我发自内心的,完全由自己设想的,不被他人所影响的。但现在,我还是一个俗人,要追求我不曾拥有的美好,要守住我现在拥有的一切。”
关之琳蹦蹦跳跳的跑过来,一把拉住林飞的胳膊,“大懒猪,你快点行不行,山顶有观音像的,我们去拜菩萨...”
两千年前的菩萨,真能帮得了现代的信男信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