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想要打动城里人,吸引正准备大干一番的领导们,没有一个震撼人心的故事,是不行的。
林飞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1991年解海龙老师拍摄的《我要读书》系列。那张最出名的《大眼睛》,那个女孩苏明娟。
这个时代,小姑娘应该还没有出生。
不过,他面前就有十几个苏明娟。
一样的纯洁、一样的天真、一样的无助。
讲一个大山里渴望读书的故事,让渴望知识就像渴望光明一样,把这种感觉,传递出去,让世界看到那些正在被忽略的人。
这种教育大业,为什么要等到十年后再去开始呢?
也许,希望工程,可以从他手里实现。
十几个孩子,大的已经九岁、十岁了,被村长拉过来凑数。小的六七岁,额头的胎毛还软软的,恨不得嘴丫子还留着奶香味儿。
小胖子很发愁,他还没学过怎么拍眼睛。
在所有的摄影教材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要直接拍摄人物的眼睛,那样会把人拍的像动物。
他打开相机,却不知道怎么下手。
林飞从兜里变戏法一样掏出一颗颗水果糖,跟这个聊两句,跟那个打打招呼,并没有着急拍照。
“你们为什么想读书啊?”
“我想认字,那样就能写自己的名字了。”
“可以记笔记,把自己会忘的事情都写下来,以后就不怕想不起来了。”
“给妈妈写纸条,她听不见,爸爸说我可以用写字说话。”
“可以去城里,找妈妈,妈妈回城里了。”
..................
答案五花八门,却没有什么要考大学,或者做官当干部,他们真的只是想学学写字。
小胖不知道怎么写这个故事,他看崔主任曾经下笔如有神,一天可以写上万字的文章,现在想来一定不是很容易。
“好啊,那你们一定要认真的跟老师学习,早日实现自己的愿望。现在我们来拍照好不好,让我来看看你们认真学习的样子。”
孩子们有点拘束,一个外面来的陌生人,手里还拿着一个看着很贵的机器。
拍照,他们根本不懂是什么意思。
林飞在黑板上用土粉笔写下一行字,“我们是祖国的希望,是未来的花朵!”
孩子们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二年级刚学完拼音和乘法表,他们还没来得及认识这个后世语文课的开篇。
林飞拿着相机,慢慢的调整各项参数。
没有数码机的智能系统,又没有带测光表和三脚架,连闪光灯都没拿。
只能靠手感,凭借他拍过几万张数码片的经验。
胶卷是iso400的,白平衡是调过的,屋里这么暗,快门至少要降到1/200,画面曝光平衡就不要想了。
先在黑板前拍了一张整体的,然后走近课桌,再拍单独的。
想站着的可以站着,想趴着的也可以趴着。
孩子们很好奇,为什么那个机器会咔嚓一声,然后拨动一个按钮,会又吱一下,似乎像钟表发条的动静。
眼睛里有一丝慌张,还有更多的好奇。
在倒数第二排,他发现了自己的苏明娟。那是个很小的孩子,可能还不到六岁,坐在凳子上,勉强够得着桌面。
一张圆脸,被乱糟糟的头发遮盖着,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鼻子上有一些雀斑,脸蛋上皮肤很薄,血丝一根根清晰可见。
刚才,就是她说要去城里找妈妈的,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妈妈是个知青。
一束光从窗口斜射到桌面,反打的光照亮了她的脸,在她略微胆怯的看向镜头的时候,林飞按下了快门。
她看向了镜头,是那种盯着快门,直接看向底片式的注视。
摸了摸口袋,林飞掏出最后一颗糖,顺便揉了揉她的头发。
连带着村长,一共拍了二十二张底片,胶卷转到了最后,林飞也用完了所有的勇气。
面对一帮纯真的孩子,他每拍一张,自己的心就会揪一下。以前任何追求功名利禄的念头,突然都变得如此污秽。
小胖子顺便给孩子们上了一堂音乐课,教了一首《小燕子》。
在回程的路上,他问师傅,为什么没有采访呢,那到底应该怎么写故事。
林飞的回答是:好的图片,本身就是故事。把它交给观众,人们会自己完成书写。
到镇上的时候,抽奖一样进入尾声,舞台上是连串的表演,奖品都被兑换的差不多了。
徐建章癫狂似的抱着林飞,“八千块,八千块啊,一上午,八千块啊。”
这次的货品总值有个五千多,人力成本和其他投入算一千,也就是说用一个上午,这群人赚了两千块,怪不得会疯。
不过还不是庆功的时候,朴指导带队收尾,组织人员有序撤场,以及安排电扇厂保卫处守护钱箱。
林飞和小胖匆忙的吃了一碗面,骑着摩托先行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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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半,报社,新闻部,主任室。
匆忙搁家里赶过来的崔主任,一边吹着风扇,一边用湿毛巾擦着脸跟脖子。
沙发上,是一脸兴奋按耐不住的林飞和小胖。
“快拿过来吧,我这本来能休息半天的,楞让你俩给搅和了。”
小胖郑重其事的双手递上一个文件袋,上面已经印上了“四海影像”的章,看着倒满正规的。
“神神秘秘的,要是敢闲扯淡,我就告你们家长。”这句话,显然是对赵长林的警告。
打开袋子,倒在桌上,里面是十几张黑白照片。
有几张合照,剩下大多是小孩子的半身照,看着一个个面黄肌瘦的,似乎不像是什么城里孩子。
“就这,这是什么大事儿,能值得一个半版的报道?”
林飞起身,挑出来那张十二寸的《大眼睛》,把她放到正中。
“崔老师,你想一辈子当个跟人在办公室争权夺利的职员,还是想做一个被历史铭记的英雄?”
一瞬间,多少个选题从崔主任头脑中闪过,是寄生虫病,还是孩子失足落水,或者这些是知青孤儿?
“您看到了【渴望】么,对生命的渴望,对世界的渴望,对知识的渴望。在洗片子的时间里,我查阅了一下黑省的资料,咱们黑省3000万人,有1900万农村人口。他们同样是人,同样有对知识的渴望,但是有一部分人,他们的就学条件是这样的。一块黑板,一本教材,一个老师,农忙的时候还要停课,因为代课老师也要上工。”
“一千九百万人呐,这能够忽视么?知青走了,多少学校现在是小学生在教小学生,高中生在教初中生。这一千九百万,他们一样交了公粮,一样修了水库和公路,一样为祖国的建设奉献了青春。现在困难过去了,我们不能转脸就把他们扔了,继续吃着他们种出来的粮食,用生产的工业品赚取他们的钱财,然后还让他们的后人做睁眼瞎。”
“您相信么,如果再这样持续下去几十年,到时候城里和乡下就会变成两个世界。一个是劳苦大众停滞不前的乡村,一个是繁华锦绣一片的城市。这是我们的理想么,是您这一代人想要创造的世界么?”
“书本、铅笔、课外书、教师培训,至少我们应该做点什么,让曾经跟我们一起奋斗过的阶级兄弟,能看得懂这个时代。”
老崔缓缓地抬起右手,挡在自己的前面,示意林飞不要说下去了。
“我希望崔老师能够发起一个关注农村教育的项目,我准备叫她--希望工程。也许我们改变不了结果,至少我们能种下希望。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子的,用得着的时候就管人叫兄弟,用不着的时候就把人丢在角落里。也许,这世界不存在什么彻底的公平,但是这不正是您这一代人奋斗的原因么,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一个更加公平的世界。”
老崔顺势用右手摘掉眼镜,从兜里掏出来手帕,揩了揩眼角。
“好,我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