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你最最要好的朋友啊,你们从小一块长大,无话不谈,去哪儿都是一块!有很多时候,碰见事儿了,妈开口劝都不一定有用。可只要周叔开了口,你就能听进去。那会儿妈还经常气得大骂过,让你别跟她过,去跟周叔过日子。”
年长许彦竭力压抑着嗓音里的哭腔,“绝交后,你总是装作没事人的样子,说没了周叔,你还有其他的老哥们。可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见过你主动跟谁来往过。”
“尤其是周叔走的那年………你生了一场大病,谁问你,你都说是自己上了年纪,没注意。实际上,是为着周叔对吗?因为………”
“因为你最最最要好的朋友走了,再也没有谁能比周叔对你还要好。因为你心里有愧,哪怕知道退婚不地道,会受别人唾骂,但你还是在周叔和妈及我之间,选择了我们!更因为………周叔走了,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你最后一点期望能和解的侥幸也没了。”
“终其一生,我们同周家人都再没了和解的机会。你觉着你教子不善,你愧对周叔,愧对幺幺,你心里一直都一笔良心债没还。”说着,年长许彦眼眶一片猩红,“爹,哪怕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可其实你一直都没有以前粗茶淡饭的日子,过的开心踏实,对吗?”
虽是疑问句,可年长许彦的语气却是十足十的笃定。
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来的勇气,突然能将所有的一切摊开摆在明面上。
大概是情势已经严重到,他再也没有办法自欺欺人,粉饰太平了吧。
他必须得承认,他就是将自己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他就是开始后悔了。
许父一直以来都觉着自己掩饰得很好,如今猛得听到这么一些话,当即整个人愣怔在原地,呆呆看着自家儿子。
大概十几秒后,所有复杂情绪如狂风骤雨般猛烈袭击而来,两行浑浊的眼泪猝不及防滚落,许父掩饰般赶紧低下头捂脸,肩头一耸一耸。
毕竟上了年纪,还又是在自己孩子面前,哪怕他竭力压低着嗓音,一不小心,还是透出了点点抽泣声。
年长许彦没有再讲什么,就那么安静等在一旁,等着他爹发泄完自己积累多年的情绪。
大概十多分钟后,许父终于恢复了平静。
或许是因为已经揭露了心里最隐秘的角落,无须再隐藏下去,再对着年长许彦开口时,他流露出了最真实的悲痛与难过。
“是,我愧对你周叔。这么年来,我一想到他,心里就跟扎了把刀一样难受。我们明明是那么好的朋友,怎么……怎么会落到这一步呢?他直到死………都没原谅我。”
“我就站在外面,请别人帮忙给我带句话,让我进去见他一面!他………怎么都不肯,他说这辈子跟我已经恩断义绝,一点都想再见到我。后来人走了,村里出面给他办的葬礼,我想去送他一程,村委会没答应。说他留下话了………不允许我们姓许的任何一个人,往他跟前凑,不然他就死不瞑目。”
“其他人都说我们绝情,我们不讲情义,我们不要脸,做事太过分,没底线………连人走了都不去。可我是想去的啊,我…………是他不想再同我们有一点牵扯。”
说着,他的情绪再次大幅度波动起来,以至于,不得不停下来深呼吸几口,才能勉强喘得上气。
“从那以后,我就落了一块心病。我觉着我欠了他们一大笔债没还清,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所以,为了弥补周家,当年我竭力劝着你跟幺幺能和好,有你在,她一个孤女后半辈子也难不到哪里去!可你和你妈………你们………”
说着,他长叹一口气,满脸无奈。
后面的话哪怕没有讲出来,年长许彦也知道是什么。
当年那会儿,他急需林烟帮他交际往来,同她也越走越近,幺幺受不了,日也闹夜也闹。
不是给林烟使绊子,就是控制不了情绪,随便一点小事都能发火,见什么东西砸什么东西。
最严重的时候,甚至闹到了一个极为重要人物跟前,若不是他急中生智,只怕前面所有做的努力都要付之东流。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对幺幺的耐心售罄,他忘记了她从前所有的好与付出,忘记了过去多年青梅竹马的感情。
所有的美好消失殆尽,只剩下疲倦厌烦。
甚至,他每每看着那个发疯的幺幺,脑袋里都会冒出两个字“泼妇”,他怀疑自己当初为什么眼光如此之差。
更不明白幺幺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模样,他更觉着那样的幺幺配不上自己,他应该值得更好的。
却从来没有想过…………人是突然间,能无缘无故改变得吗?
这么些年,他将所有的精力都耗费在事业上,一刻不敢停歇,真的只是单纯想要更上一层楼吗?
有没有一点………是因为他不敢回头看,害怕自己在某一个时刻会后悔呢?
时间排得满满当当,疯狂工作麻痹自己,以至于,时至今日,到了此时此刻,他才开始真正得面对自己,面对自己过往所有做过的一切抉择。
人在痛苦时,才会越发清醒。
却也因为清醒,而带来更大的痛苦。
“所以,当年我选择同林烟结婚,你是不是特别遗憾失望?”年长许彦侧过头看过去,轻轻问。
许父想了想,“遗憾是有的,但失望谈不上。”
“我一个当爹的,自己都没做好榜样,有愧于良心,也没什么资格说你。更何况,我也没什么见识,每天就眼前一亩三分地。儿子肖母,你长得像你妈,脑袋瓜也像她,聪慧好使。你们当时都觉着林烟好,我就是再想弥补幺幺,可我也是你爹,在你和幺幺之间,总是你更重要。”
“每年清明节,周叔和周大哥那都有人祭拜,是您偷偷去的,对吧?”年长许彦骤然问。
“嗯,是我。”许父点点头,“他家一共就三个人,已经没了两个,幺幺也不知所踪。我若再不去看看………”
说着,似是想到什么,他猛然抬起头看过去,“你也去了?”
年长许彦诚实道:“我知道他们对我厌恶至极,我怕我去了,他们不安心。就花钱请了隔壁村的一个老太太,请她帮忙代我去祭拜。有一年她去的晚了些,回来的时候跟我说,有人提前去过了。而且看摆得东西还不是一家的。”
“我知道陈云英每年都去,也一直认为就她,那件事出了以后,我就想到您那儿了。但碍于您平时对他们避之不及,没好直接问……”
“周家人就是我心里的一道疤,起初我想尽一切可能去弥补忏悔。可后来当我发现我什么都做不了时,我竟然开始厌恶周家,这种厌恶来的毫无道理,因为他们原本就没做错什么。是我们,是我们不厚道。可我就是一听到他们家,心里就烦得厉害,火气噌噌噌往上冒………”许父说着,直叹息。
年长许彦闻言,很快想到了他自己。
他又何尝不是呢?
眼瞅着时间已经过去了不少,杨春兰已经在屋里收拾得差不多,过不了多久就要出来。
年长许彦赶紧说出了最开始就在打算的事情,“爹,您明天回去了以后,能不能代我去趟陈家?”
“幺幺………不知道去哪儿了,我把整个县城都翻遍了,也没找到她的踪迹。我感觉…………她可能还是回去了,周叔和周大哥都不在了,除了村里,她也没别的地方能去。您去问问陈云英,您是长辈,再怎么样,她也不会恶语相向,直接赶出去。”
许父听完,下意识往里屋看了一眼,见杨春兰还在继续忙,不觉松了口气,赶紧答应了下来,“行,我明天去给你问问。”
说完,他想了想,补充道:“儿子,你心里惦记幺幺这事,可千万别在你妈跟前露出一点。她什么性格,你也清楚,弄不好到时候还得出大岔子。”
“还有…………就是你和林烟的事儿,你妈虽然话说得难听,但老话说得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要真同那个孩子处得好,我也就不多嘴说什么了。可现实是,你过得艰难,同年龄的人哪一个不是孩子都能在地上打酱油了?只有你,不断地给她,给她娘家人收拾烂摊子。我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能过的舒心!”
“明白吗?”
“……………”许父不是杨春兰,在教养问题时,除非实在看不下去,否则不会出面干预。在他跟前,年长许彦头一次暴露出了在婚姻里的疲惫,“爹,我考虑考虑,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