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碾过碎石路的颠簸渐渐平息,榕树村标志性的古榕树树冠如伞,在暮色中舒展着苍劲的枝桠。·s~i`l_u?b¨o′o.k-..c?o*m¨
周益民摘下护目镜,镜片上蒙着的尘土混着汗珠,模糊了眼前青砖灰瓦的村落轮廓。
赵振国从后座跳下来时,中山装下摆还在随风飘动,他整了整衣领,脚步却不自觉地加快。
榕村长坐在祠堂前的石凳上编竹筐,篾条在他指间翻飞,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周股长,今儿怎么有空来?”
话音未落,瞥见赵振国胸前别着的厂徽,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周益民笑着踢开脚边的石子:“给您介绍下,方便面厂的赵主任,想跟村里谈笔买卖。”
竹篾断裂的脆响在空气中炸开,榕村长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精光。
祠堂屋檐下悬挂的玉米串轻轻摇晃,他慢悠悠摸出烟袋锅:“买卖?说来听听。”
赵振国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发颤:“你们村里的鸡,我们方便面厂全包了!”
谈判的过程意外顺利。
榕村长磕了磕烟袋,看着合同上的预付款条款,嘴角渐渐上扬:“赵主任敞亮!”
赵振国连声称好,落笔时墨迹在纸上洇出小小的晕染,倒像是他此刻激荡的心情。
回城的路上,赵振国在后座哼起了小曲,摩托车尾灯在夜色中划出蜿蜒的红线。
到了赵家门口,周益民刚要拧油门,却被赵振国一把拽住车把:“益民,说什么也得进屋喝杯酒!”
周益民被拽得差点从车上摔下来,哭笑不得:“哥,稍微等一下,起码让我把钥匙给拔了。”
赵振国这才松开手,却像盯着珍宝似的紧盯着周益民,生怕他趁机溜走。周益民无奈地摇摇头,金属钥匙从点火孔拔出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巷口的路灯突然亮起,暖黄的光晕里,赵振国已经扯着他的胳膊往院里走
推开门的瞬间,混着腊肉焦香的热气扑面而来。
李主任系着褪色的蓝布围裙从厨房探出头,看见儿子拽着周益民的胳膊,再瞧赵振国眼角眉梢藏不住的笑意,案板上切到一半的青椒都忘了放下:“成了?”
“成了!”赵振国迫不及待的声音,震得墙上的老照片都跟着晃了晃。
周益民被推得踉跄半步,工装裤膝盖处还沾着下午在鸡棚蹭的稻草,他慌忙弯腰脱鞋:“李姨,今天晚上打扰了。”
“说什么见外话!”李主任的擀面杖在案板上敲出清脆声响,转身时露出眼角的笑纹。、
“灶上还煨着汤,你们先聊着!”她瞥见儿子随手把中山装甩在沙发上,立刻瞪了一眼:“衣服叠好!客人看着像什么样子!”
赵振国满不在意道:“益民,又不是什么外人,没必要做那些场面功夫!”
周益民也出声:“赵哥,说得没有错。?x,w!q¢x^s,.!c,o`m\”
客厅的老式吊扇吱呀转动,赵振国抓过玻璃杯给周益民倒水,他压低声音:“要不是你,我这后勤处主任怕是当到头了。”
话音未落,厨房传来铁锅爆香的刺啦声,混着李主任和儿媳的交谈:“把坛子里的腊肉切两块,光炒青菜哪像待客的样子?“
暮色透过纱窗爬上桌面时,赵振国的父亲推门而入。
公文包带子磨得发白,深蓝色中山装肩头落着层薄灰,看见周益民立刻挺直腰板:“益民来了!”
周益民忙起身相迎,工装袖口扫过茶几上的搪瓷缸:“赵叔,今天这么迟才下班!”
“所里技改出了点岔子。”赵父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后的目光突然定在儿子脸上,“不过...看你这样子,是谈成了?”
赵振国刚要开口,李主任端着红烧肉撞开厨房门,瓷盘边沿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众人的眼睛:“开饭了!再炒菜都凉透了!”
八仙桌上很快摆满菜肴。
腊肉油亮的红与青椒的鲜在白炽灯下格外诱人,冬瓜排骨汤咕嘟冒泡,飘着星星点点的油花。
赵振国媳妇又添了双碗筷,青瓷碗底卧着的荷包蛋颤巍巍地晃,像是映着每个人脸上的笑意。
赵父举起斟满的玻璃杯,酒液在灯光里泛着琥珀色:“来,敬益民!”
碰杯声清脆响起,混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将这场意外的庆功宴煨得愈发温暖。
白炽灯将八仙桌照得透亮,蒸腾的热气在光晕里翻涌,模糊了众人的眼睛。
李主任端上最后一道酸辣土豆丝,瓷盘边沿还沾着新切的葱花,“快动筷子,别客气!”
话音未落,赵振国已经夹起颤巍巍的红烧肉,油脂裹着酱汁滴在碗里,在白米饭上晕开诱人的红。
周益民捧着粗瓷碗,望着碗里堆成小山的排骨有些发怔。赵
振国媳妇又往他碗里添了块带脆骨的肉:“益民多吃点,忙了一整天。”
肉块落进碗里溅起汤汁
,他慌忙用筷子去挡,却撞得汤匙叮当作响,引得李主任笑出了声。
“尝尝这冬瓜汤!”赵父端起汤勺,先给周益民盛了满满一碗。
清亮的汤汁里浮着几颗枸杞,舀起时还挂着薄如蝉翼的冬瓜片。
周益民吹开热气轻抿一口,鲜甜的滋味混着排骨的浓香,瞬间熨帖了奔波整日的疲惫。~二′八,看?书*旺, \无+错^内~容~
饭桌上的话题随着碗筷碰撞声此起彼伏。
赵振国说起在骆家庄谈价时手心冒汗的模样,逗得李主任直拍大腿,赵父则夹着腊肉回忆起饥荒年的往事,忽然举杯:“现在能有这桌菜,不容易啊!”
酒液晃荡间,玻璃杯碰在搪瓷缸上,发出清脆的共鸣。
周益民低头扒拉米饭,余光瞥见赵振国媳妇悄悄往丈夫碗里夹菜。
昏黄的灯光下,她鬓角的碎发被热气熏得微卷,围裙上还沾着炒菜时溅的油星。
当李主任端出饭后的酸梅汤时,瓷碗里的冰块叮咚作响。
周益民望着碗里浮沉着的山楂片,忽然觉得,这场意外的家宴比任何庆功宴都要珍贵。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爬上了窗台,与屋内的暖光交织,将每个人的笑脸都浸得柔软。
第二天,晨雾还未散尽,赵振国已经在厂门口来回踱步,工装裤口袋里的怀表被摩挲得发烫。
当一辆绿色解放牌卡车轰鸣着驶出车间时,他跳上副驾驶,帆布手套紧攥着扶手,指节在皮革上压出深深的凹痕。
车轮碾过碎石路的颠簸中,他数着路边的电线杆,每一根都像倒计时的刻度。
骆家庄的村口,骆村长的烟袋锅已经续了三次火。
看见卡车扬起的尘土,他猛地站起身,烟丝撒了满鞋:“赵主任,你终于来了!”
沙哑的喊声穿透薄雾,他布满老茧的手拍在车门上,惊得驾驶室里的司机肩膀一颤。
赵振国跳下车,皮鞋陷进晨露未干的泥地里。
“路上不太好走...”他扯了扯歪斜的领带,目光扫过骆村长身后整装待发的村民——有人扛着竹笼,有人握着麻绳,就连几个半大孩子都抱着草绳候在一旁。
养鸡场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混着露水的潮湿空气里,隐约飘来谷糠的香气。
推开竹栅栏的瞬间,赵振国屏住了呼吸。
上千只芦花鸡在围栏里扑腾,金色的羽毛在阳光下翻飞,像流动的火焰。
竹筐里码放着捆扎整齐的鸡笼,每只鸡都被仔细捆住了双脚,偶尔挣扎着发出清亮的啼叫。
“骆村长,没有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将鸡给抓好!”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震颤,伸手抚摸鸡笼时,掌心传来禽羽的温热。
骆村长把烟袋往鞋底敲了敲,缺了半颗的门牙漏着风:“鸡养好了,就得赶紧出栏。”
他挥了挥手,二十多个村民立刻散开,有的托起鸡笼,有的搭着人梯往卡车上递送。
赵振国急忙从帆布包掏出整包香烟,过滤嘴在晨雾中泛着白光:“同志们辛苦了!”
撞车的声响震耳欲聋。
竹笼碰撞的咔嗒声、鸡群的鸣叫、村民们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
赵振国踮脚数着笼数,忽然被人从身后拍了下肩膀——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怀里抱着三只小鸡崽:“叔叔,这是妈妈让我送的!”
他蹲下身时,中山装蹭到沾满草屑的裤腿,笑了笑,并没有接过小鸡仔:“小妹妹,叔叔不能拿群众的一针一线。”
当卡车的帆布篷被系紧,阳光已经爬上了古榕树的枝桠。
赵振国握着骆村长的手,感受到对方掌心凸起的老茧。
随即开口:“骆村长,钱的话,你是想我们送过来,还是你跟着去拿?”
骆村长思考了一下,对于周益民介绍过来的人,还是挺信任,而且自己一个人去拿着那么多钱,也不太安全:“那就麻烦,赵主任你到时候送过来!”
赵振国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卡车启动的轰鸣声中,他听见村民们的叮嘱混着鸡啼,在晨雾里飘得很远。
后视镜里,骆家庄的轮廓渐渐模糊,而车厢里此起彼伏的鸡鸣,却像一曲激昂的凯歌,奏响在回城的路上。
解放牌卡车碾过厂门减速带的颠簸还未平息,尖锐的刹车声已刺破方便面厂沉闷的空气。
赵振国掀开帆布篷的刹那,上千只芦花鸡的啼鸣如潮水般涌出,混着谷糠与禽羽的气息在厂区上空炸开。
正在和面的女工最先抬头,沾满面粉的手还握着木勺,便呆立在原地。
“鸡!是鸡!”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车间里瞬间响起金属器械碰撞的哐当声。
揉面机的嗡鸣戛然而止,压面机传送带停止转动,工人们像决堤的洪水般从各个车间涌出,解放鞋踏在水泥地上的声响震得墙皮簌簌掉落。
有人连安全帽都没摘,有人围裙还系在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
死死盯在卡车上扑棱翅膀的鸡群。
赵振国扶着晃动的车厢边缘,看着黑压压围拢的人群,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人群前排,老工人老张的喉结剧烈滚动,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
几个年轻女工交头接耳,手指紧张地揪着衣角;角落里,新来的学徒踮着脚张望,工装裤膝盖处还沾着今早摔的泥渍。
“大家先别激动!”赵振国扯着嗓子喊,声音却被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吞没。
他猛地跳下车,军绿色解放鞋重重砸在地面:“我保证,中午...中午大家都能吃上鸡肉!”
这句话像颗石子投进沸水里,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只听见鸡群扑腾翅膀的沙沙声。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举起攥着采购合同的手:“这是骆家庄、榕树村的供货协议!以后厂里的肉源有保障了!”
工人们听到以后的肉都能有所保证之后,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有女工偷偷抹眼泪,有男工笑着推搡同伴,几个孩子从大人腿间钻出来,盯着鸡笼里的芦花鸡直咽口水。
“都别愣着!”赵振国指着屠宰车间方向,“男同志们帮忙卸鸡,女同志准备大锅烧水!今天加菜,管够!”
人群立刻分成几股,有人跑去拿麻绳,有人冲向厨房,连平时最蔫的小李都小跑着去搬梯子。
卡车车厢上,赵振国望着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眼眶发热——这些天的焦虑、奔波,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值得。
正午的阳光将食堂铁皮屋顶烤得发烫,厨房烟囱却腾起比往日更浓的白烟。
八口大铁锅同时沸腾,滚水翻涌间,褪毛洗净的芦花鸡在汤里沉沉浮浮,姜片与葱段顺着漩涡打着转,肉香混着八角桂皮的辛香,顺着通风口钻进每个车间。
“开饭咯。”炊事班长的吆喝声未落,食堂门口已排起蜿蜒长队。
工人们攥着搪瓷碗的手微微发抖,碗沿磕碰声里,有人踮脚张望厨房方向,有人咽着口水反复摩挲碗边。
当第一锅鸡汤端出时,蒸汽瞬间模糊了所有人的眼镜,香气像长了翅膀,扑进每个人的鼻腔。
“多给我盛块鸡肉!”老张伸长胳膊,碗里的饭被压得瓷实,“我家小子念叨半年肉了!终于能有肉带回去。”
炊事员舀起金黄的鸡腿时,汤汁顺着勺边滴落,在米饭上晕开诱人的油花。
队伍里爆发出羡慕的哄笑,有人打趣“老张这是要回家当英雄。”
笑声中夹杂着咽口水的声响。
角落里,几个学徒围坐在长条凳上,捧着碗舍不得动筷。
最瘦小的阿强盯着碗里的鸡肉,喉结动了动,突然掏出油纸包,将鸡腿小心包好:“给俺娘留着。”
同伴们先是一愣,随即纷纷效仿,有人把鸡胸肉撕下一半,有人将鸡汤倒进随身带的搪瓷缸。
赵振国站在食堂门口,看着眼前的景象眼眶发热。
在办公室的玻璃窗映出他的身影,中山装领口的油渍、袖口的鸡毛,此刻都成了勋章。
有工人端着碗跑过来,硬往他手里塞了块肉:“赵主任,您也吃!”
赵振国并没有客气,接过来后,咬下一口,软烂的鸡肉混着浓郁的汤汁在舌尖化开,比任何珍馐都要美味。
蒸汽升腾间,此起彼伏的“真香”声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