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那份明亮的笑声,怕是要被悲伤的潮水淹没许久许久。
他伸手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触到对方肩胛骨凸起的棱角,突然觉得这北大荒的夜,比往年的寒冬还要冷上几分。
暮色如墨,油灯在窗棂间摇晃出昏黄的光晕。
王建国攥着被汗水浸湿的电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盯着赵书卓棱角分明的侧脸,喉结上下滚动了半晌才开了口:
\"书卓哥,你快去一趟市里吧,小花同志此刻孤立无援,正是最需要你的时候。\"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将电报轻轻推到对方面前,纸页上\"速来\"两个字在烛火下泛着刺目的光。
赵书卓正用竹篾仔细修补着育苗筐,粗粝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在竹条间。
听到这话,他的动作骤然停顿,目光缓缓从手中的活计上移开,落在王建国紧绷的面庞上。
窗外的夜风卷着沙土拍打着窗纸,在沉默中掀起细碎的声响。
\"建国,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赵书卓放下竹篾,伸手将油灯捻亮了些,跳动的火苗映得他眼底的血丝愈发明显。
\"小花这孩子性子要强,要不是实在没办法,绝不会发电报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吞下了整个夏夜的闷热。
王建国急得直搓手:
\"可是书卓哥,城里人生地不熟的,小花同志一个人......\"
话音未落就被赵书卓抬手打断。
只见赵书卓起身走到贴满生产计划表的土墙上,指尖轻轻抚过用红笔圈出的育苗时间节点,又指向墙角堆放的砖厂图纸:
\"生产队后天就要开渠引水,这批早稻秧苗要是错过时节,整个公社的口粮都得受影响。砖厂刚砌好窑,火候差不得半点......\"
他转过身时,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目光却坚定如铁:
\"我走了,育苗棚谁盯着?砖厂的技术难关谁攻克?咱们队里年轻人多,但关键时候总得有人压阵。\"
说着,他从兜里摸出一个笔记本,里面夹着一支钢笔。
\"我给她写一封信,明天赶头班车给她送到市里,就说等忙完这阵,我一定......\"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赵书卓猛地别过脸去,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王建国望着这个平日里雷厉风行的大队长,此刻背影竟显出几分单薄。
夜风呼啸着掠过屋檐,远处传来阵阵蛙鸣,将满室的牵挂与责任,都揉碎在沉沉的夜色里。
暮色浸透了生产队办公室的窗棂,煤油灯在王建国手边轻轻摇晃,将他攥着搪瓷缸的指节染成琥珀色。
赵书卓仍在低头整理育苗统计表,钢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仿佛要将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都刻进纸里。
\"书卓哥!\"
王建国突然重重放下茶缸,瓷底与木桌碰撞出闷响,惊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你仔细看看这封信!\"
他指着桌子上皱巴巴的电报纸,上面\"父故速归\"四个字刺得人眼眶发疼。
\"小花在县医院守了三天三夜,现在又要独自操办后事,她连个能搭把手的亲戚都没有!\"
赵书卓握笔的手骤然收紧,钢笔在纸上划出歪扭的弧线。
他望着墙上贴着的《春耕进度表》,红笔标注的育苗关键期就在下周。
砖厂新引进的制胚机还在调试,车间主任的病假条还压在桌角......
这些画面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打转,却怎么也拼凑不出离开的理由。
\"建国,你知道的......\"
他刚开口,就被王建国打断。
\"我知道!\"
王建国猛地站起身,带翻的凳子在地上拖出刺耳声响。
\"你心里装着生产队的稻苗,装着砖厂的窑火,可你想想小花!\"
他大步走到窗边,指着远处田埂上正在收工的人群。
\"去年她爹查出重病,要不是她硬扛着两头跑,白天在厂里搞技术指导,晚上坐末班车回家照顾老人,老爷子能多撑这半年?\"
赵书卓喉结动了动,想起上个月暴雨夜,小花写信送来改良后的排水方案,坚持要去机房调试设备。
那时她发着高烧还惦记着砖厂的电路安全,眼下......
\"女生的心思你不懂!\"
王建国抓起桌上的茶缸猛灌一口,滚烫的茶水呛得他直咳嗽。
\"我娘当年坐月子,就因为我爹晚到了半天,现在提起这事还抹眼泪。结婚、生子、至亲离世......这些坎儿对女人来说比山还重!\"
他走到赵书卓面前,压低声音。
\"你要是这次不去,等小花缓过神来,心里得结多大疙瘩?往后拌个嘴都得拿这事戳心窝子!\"
窗外的蝉鸣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赵书卓摘下眼镜,用衣角反复擦拭,镜片却越擦越模糊。
王建国趁热打铁:
\"程四叔在生产队干了三十年,育苗这点事他闭着眼都能安排妥帖。”
“砖厂那边我和刘厂长盯着,正好让二华二柱跟着学学设备维修。\"
他从裤兜里掏出叠好的值班表。
\"你看,我都安排好了,来回最多一周,绝对误不了砖厂出窑!\"
赵书卓盯着值班表上工整的字迹,恍惚间想起三年前,也是王建国带着全村人连夜抢修被洪水冲垮的堤坝。
那个浑身泥浆的汉子,用肩膀扛起沙袋时说的\"有我在,放心\",和此刻眼底的执着如出一辙。
\"可是......\"
赵书卓还在犹豫。
\"没什么可是!\"
王建国把电报塞进他手里。
\"收拾两件换洗衣裳。\"
他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声音放软:
\"书卓哥,有些遗憾一旦错过,用一辈子都补不回来。\"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贴着增产标语的土墙上。
赵书卓望着手里的电报,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远处传来零星的犬吠,晚风裹着夜来香的气息,轻轻掀开半掩的竹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