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墙根下,有棵遮天蔽日的老榆树,阳光洒下来,在一张磨得发亮的石桌上,留下小圆斑。
他细看,石桌雕刻着笔首的线条,写着楚河汉界。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藏蓝色中山装,在水泥墩子上坐上,放下手中掉漆的搪瓷缸,依稀能看上到面的字样“先进工作者”。
他皱着眉看了看对面,又抬头看了看榆树,小声嘟囔道:“入秋了,蝉叫声倒是不少。这老张,莫非像这秋天的蝉,蹦跶不了几天?咱还不来。”
一个身穿灰色上衣,带着鸭舌帽的老人走出来,哈哈大笑:“老领导,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你比我还大三岁,什么叫我蹦跶不了几天?”
中山装老人眼睛一瞪:“谁规定年龄小就不能早死?就像这小身板,60多还不如我这70岁的。”
鸭舌帽老人明显不吃这一套:“少来,我今年65,你今年68,哪来的70岁?按虚岁也才69岁。”
中山装老人一拍搪瓷缸:“二毛钱,你非得跟我作对是吧?”
茶叶梗在泛黄的茶水里打着转,升腾的热气,透过指缝钻了出来,气氛剑拔弩张。
“吕明德,你这就不讲理了啊。¢齐.盛+晓`税~枉_ +毋′错\内.容-好歹我原来也是副局长,你这样叫我浑名,影响不好吧?”
鸭舌帽老人,一脸不服气,气得脸都红了。
吕明德不慌不忙,拿起搪瓷缸,吹了吹,喝了口茶:“钱二东同志,所以说你年轻,气性大。有本事棋盘上见真章。老规矩,一元钱一盘,十盘定输赢如何?”
“来就来,怕你不成?”
钱二东拿出随手携带的布袋子,哗啦啦往桌上一倒。
可能是由于气愤,力量大了一些,有两个棋子骨碌碌地往外滚去。
方向不偏不倚,正朝三米开外,陆明洲蹲着的马路牙子滚来。
他眼疾手快,连忙捡起绿色的“车”和“马”,送了过去。
吕德明接过棋子,说了声:“谢谢。”
他转头看着钱二东,出言讥讽道:“下不过就下不过,拿这棋子出气?”
钱二东气得暴跳如雷:“谁拿棋子出气了?吕德明,我这回要是让你赢了……”
“切!”
吕德明不客气地打断他:“怎么样?像我的吕字一样,倒过来写?”
钱二东一怔,吕字可以倒过来写,钱字明显不行啊。
他气势一滞,开始重重地摆棋子:“斗嘴有什么意思,棋盘上见真章!”
两人棋子一响,立刻围西面八方,围来一堆七八个老人。′x-i\n_t/i·a!n~x`i?x_s-..c_o!m?
“老吕和老钱又开始下棋了,快来看。”
“来来来,等他们下完,我们也去玩上一把。”
“好,一起来看看。”
……
两个人下棋,一堆军师,人头攒动间,把陆明洲挤得远远的。
吕德明执红旗,气势汹汹地喊:“架炮!”
钱二东嘴巴微微一撇:“又来这一招,当头炮,没礼貌,我跳马。”
吕德明咧嘴一笑,提起棋子,来了个马二进三:“能赢你就行,管他什么礼貌不礼貌,我也跳马。”
钱二东怒道:“你自己说,你赢过我几回?到底是谁得多?我都不好意思赚你的彩头。我也当头炮。”
“那也是我让你的。”
吕德明拿出“车”,大喝一声:“出车,你盘你死定了!”
陆明洲第一次见,这下棋输出全靠吼的。
吕德明这三招,下过象棋的都知道,是标准的“三板斧”。
正常来说,钱二东也架了当头炮,他应该去对面抓马头卒,抓马憋马腿。
但他发现,这吕德明意外地来了个车巡河,看起来没错,却是没了先手优势。
这种当头炮,要的是就是一鼓作气、破釜沉舟,杀得对手毫无还手之力。
吕德明偏不,果然不出十招,另一只车就被憋在家里了不去。
周围几个围观的老头,集体眼瞎似的,任由黑方的“炮”,活生生地吃掉红方的“马”。
陆明洲看得掩面苦笑,自己在小学时,就有这样的水平吧?
很快,吕德明就投子认输。
第二盘,钱二东得势不饶人,黑棋先走,杀了他一个片甲不留。
第三盘,吕德明形势一片大好,可惜在进攻时,“车”送给“马”吃了,形势急转首下,又输了。
连输三盘,吕德明气得目眦欲裂,把棋子摔得啪啪响,生气地往前一推:“不下了。”
他扔下三张一块的纸币,背着手机走了进去。
一连三天,情况大概都是如此。
陆明洲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也不出声。
第西天,天公不作美,上午下了点小雨。
下午一点半,陆明洲就出门了。 他抱了抱胳膊,才暖和了一些。
一阵秋雨一阵凉,在北京特别明显。
路边的树叶,时不时飘飞几片黄叶,让眼前的景物,显得更为萧瑟。
他苦笑着嘀咕:“这大概就是‘独在异乡为异客’吧,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
在他腰间,有一个鼓鼓囔囔的拉绳小布袋,里面是一颗颗饱满的松子。
可惜,至今为止,他一颗也没送出去。
甚至,都来几天了,没有找到搭话的机会。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
这些领导,都是退休干部,工作多年,什么人没见过?
要是自己冒然凑上去,恐怕会被当苍蝇驱赶。
等吧,就像等待戈多一样。
他不确定,现在这种天气,老领导还会坚持出门下棋。
但等待,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脚步沉重,走得很慢,一路上走走停停,两里路足足走了半个小时。
下午两点。
他终于来到大榆树下,令他意外的是,吕德明居然己经到了。
这一次,他带了一盒象棋,还有一本棋谱,在走残局,像是在复盘。
看来,是想一雪前耻。
陆明洲也不说话,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终于,吕德明把象棋一推,叹了口气:“还真难啊。这位小同志,你来看了几天了,会下棋不?”
陆明洲欣喜若狂,等了这么多天,就等这句话啊。
他脸上依旧平静:“我刚好会一点点,可以陪您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