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亓元 作品
25.登徒子
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咚,似在嘲弄她方才的算计。
果然,要说服这位颜相,单凭利弊权衡远远不够。最后那番“交易”的说辞,终究还是掺了三分旧情。
一国之相,想要攀亲结缘者,不在少数,至于为何用她,不过也是看在故人的三份薄面上,颜朝兰心里,其实不曾指望她能找出什么来吧?
那又如何?若是找出来,那之后才是真正的交易,此次若有果,那便是最好的投名状。
她转身离去,鸦青长发在风中划出凌厉的弧线,像柄出鞘的剑。
四年前那场滔天官司,若非颜朝兰在御前斡旋......这念头方起,便被李锦期生生掐断在喉间。什么恩情债义,早在那时,就该两清了。
可记忆偏如附骨之疽,愈剜愈深。
恍惚又见那年中秋,长姐十指如铁箍般扣住她的手腕,姐妹俩并肩跪在祠堂冰冷的青砖上。惨白的月光漫过“精忠报国”的金匾,将先父亲笔题写的四个字照得森然发亮。她们在等——等那道索命的圣旨落下。罪臣之女,合该是诏狱梁上悬着的两具尸首,或是教坊司里最下贱的玩物。
可师兄跪裂了宣政殿前的砖,师姐的血书叠满三司案头。颜朝兰连递七道雪片似的奏疏,明萱公主更是一把匕首横在颈前。终于,那道明黄卷轴展开时,写的竟是“忠烈遗孤”的封诰。
多荒唐啊。父亲半生戎马,身上二十七处箭伤不曾换得半分怜悯;母亲散尽嫁妆充作军饷,临终连口薄棺都是旧部凑的。如今人死了,倒舍得赏块镶金的牌位。
夜露凝在李锦期睫上,将远处的点点灯火洇成血色。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锦期迅速抹去眼角湿意,加快步伐向前走去。奇怪的是,无论她转向哪个街口,那脚步声都如影随形。她眸色一沉,转身拐进一条幽暗无人的小巷。
才走出几步,一只温热的手突然拽住了她的衣袖。
李锦期猛地回头,藏在袖中的短刀还未来得及收起,乌黑的眸子里映出一张熟悉的面容——竟是商时序。
两人同时愣在原地。
“你......”
“你怎么在这儿?”
李锦期没有作答,目光落在他紧握自己手腕的指节上。商时序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手,讪讪一笑:“谢共秋来找颜小姐,我顺路跟着。正好瞧见你,想着...送送你。”
李锦期紧绷的面容终于松动几分,二人并肩向着宁王府方向缓步而行。天色渐晚,街边灯笼却还在亮着起,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阮大人的病情如何?”商时序率先打破沉默。
李锦期轻摇螓首:“癔症倒无大碍,只是...”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她中了毒。。”
商时序眉头微蹙:“可有解毒之法?”
李锦期沉默片刻,忽然话锋一转:“你可还记得那个古怪的村子...”
“自然记得,”商时序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你我可是正经拜过天地的。”
“胡说什么!”那时候的做什么数?!李锦期耳根微红,恼道:“我是说那些蜡烛!”她忽而眯起桃花眼,狐疑地打量着商时序:“说来蹊跷,连我都着了道,偏生你安然无恙?”
商时序不慌不忙地看着她:“李姑娘这是在怀疑在下?”
“时机太过巧合。”李锦期蓦地停步,警惕地后退半步,“偏是我与颜晞被掳,偏又遇见你们。那些人不劫财色,专捉活人祭祀。偏生...”她一字一顿道:“蜡烛里掺着醉鱼草。”玉指不自觉地按上腰间暗囊,“商使君,换作是你,能不起疑?”
商时序也跟着驻足,忽而倾身向前。李锦期下意识后仰,二人四目相对,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的烛火倒影。
“若真要解惑...”商时序突然指向她身后,笑意更深:“不如请教令兄?”
李锦期蓦然回首,只见宁王府朱漆大门前,萧长敬正环抱双臂立在石狮旁,一张俊脸黑如锅底。
“哥...”她惊得脚下一软,商时序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纤腰。
“放肆!哪里来的登徒子?还不放开我妹妹!”萧长敬暴喝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李锦期慌乱间非但没站稳,反而拽着商时序的衣袖一同跌坐在地。在萧长敬看来,自家妹妹不仅深夜方归,还与个登徒子拉拉扯扯,最后竟...竟似亲在了一处?!
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简直成何体统!萧长敬气得额角青筋暴起。更可气的是,分明是李锦期主动拽着那厮衣袖!
世子殿下二十多年来何曾见过如此猖狂的浪荡子?
但是转念又想,若妹妹当真倾心...门第低的收作面首也罢,门第高的再议婚事。可这丫头分明还未及笄啊!那畜生还不放手?绝对是这臭小子蓄谋已久!哪里来的狐狸精把他妹勾的五迷三道、七荤八素的?
待冲到近前看清对方面容,萧长敬顿时如遭雷击。
“商...商使君?”
李锦期缩着脖子不敢抬头,活似只受惊的鹌鹑:“哥...”
商时序却从容不迫地整了整衣襟,拱手道:“萧少卿。”
萧长敬强压怒火,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使君大人。”心中已是万念俱灰——这丫头果然还是着了道!话本写的果然没错!偏生这人身份特殊,非但不能押送大理寺问罪,还得恭恭敬敬请进府中奉茶!
萧长敬一把将李锦期拽到身后护着,脸上虽强压着怒意,语气却不得不维持着礼节:“多谢使君护送舍妹回府。天色已晚,就不留使君喝茶了,您请回吧。”这话说得明明白白,就差直接赶人了。
商时序不以为忤,反而笑意更深:“少卿大人客气了。既然如此,在下告辞。”临走前还不忘朝李锦期抛了个媚眼,那眼神缠绵得能拉出丝来,这才施施然离去。
李锦期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萧长敬勃然大怒,直接揪着李锦期的耳朵把人拎进府门。
“李锦期!!!”
“哥你听我解释啊!”
商时序掩唇轻笑而去,这边李锦期已经跪在了正厅里,双手高举着一个扫把。
萧长敬气得在厅中来回踱步,时而长叹,时而面色铁青,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
李锦期不服气地嘟囔:“我跟他真的没什么,你怎么就不信呢?”
萧长敬颓然坐下,单手撑额,用死鱼眼盯着她:“要是真没什么,他为何...”说着竟学着商时序方才的样子,硬生生挤出一个媚眼,“这样对你?”
李锦期差点背过气去:“那是因为他就是个登徒子!”
萧长敬突然正色打量她,上下嘴皮一碰就开始絮叨:“哥不是不许你喜欢谁。就算你看上西天的神仙,哥也给你绑来。可你怎么偏偏...”他痛心疾首地拍案,“看上这么个货色?”
“这人自从来了琅京,冷心冷情的,不知伤了多少姑娘的心。”
李锦期暗自腹诽:就你也好意思说别人?上回有姑娘给你抛花,你还当人家袭击朝廷命官,以寻衅滋事、妨碍公务为由把人抓了。最后那姑娘笑着进去,哭着出来,妆容花得跟个鬼似的。
这事是发生在李锦期养伤期间,她去给萧长敬送饭时亲眼所见。当时可真是让她大开眼界。逼婚上门的他不见人家,投花诉情的把他姑娘抓起来。要不是萧长敬喜欢着江清月,她还会以为萧长敬脑子里缺根筋。
就他这种货色还能从嘴里说出别人伤了不知多少姑娘的心这种话来。李锦期心中不屑一哼。
不过居然能被萧长敬说冷心冷情,那定是不一般的冷心冷情。
“再者,他可是乌居使君,你若真要嫁给他,哥以后要去那么远的乌居看你去吗?之虞阿姊要是想你,她那身子骨如何经得起长途跋涉?”
李锦期贝齿紧咬,指节泛白:“我对他绝对没有半分情谊,我发誓,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你当那些言官是瞎的,要是谁认出你来....给你扣上一顶私通外臣的帽子。”他猛地拍案,震得茶盏轻跳,“到时候一道圣旨下来,我看你上哪哭去。”
李锦期放下扫帚,动动肩膀:“我知道了哥,你放心,以后定当避嫌。”带事成之后,再作计较。
萧长敬起身舒展筋骨:“那行吧,你最好好自为之,师兄还不知道这件事,”他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李锦期,“要是知道了,我可帮不了你。”
李锦期立刻点头如捣蒜。
萧长敬下令:“睡觉去吧。”
李锦期起身,拍拍膝盖问道:“对了哥,之前,就是绑架我的那个村子,你可有审问出什么?”
“问不出。”萧长敬动作一顿,“那些刁民咬定女子都是流浪收留。”他嗤笑一声,“颜家闹到御前,本该大理寺审理,偏生那都察院的……”
“此事竟还需要都察院吗??”李锦期瞳孔微缩。
“反正那个老匹夫横插一脚,直压我一头,导致那些人于今日午时三刻,全斩了。”萧长敬眉头紧锁,“区区拐卖案,竟劳动正二品都御史亲判...”
李锦期没想到,那些人动作居然这么快,又问:“那尸体都在何处?”
“城外有处乱葬岗,不出意外,今晚早就卷了草席埋完了...”
他忽然警觉,推着妹妹往门外走,“你问这些做什么?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歇息去!”
“哎哟!”李锦期踉跄两步,揉着被推搡的肩膀,“我去就是了,你推我做什么?嘶,你这般样子,难怪江姐姐迟迟不肯应你!”
萧长敬屈指在她额间一敲:“胡吣什么?”
“我哪句说错了?”李锦期捂着额头跳开两步,“堂堂七尺男儿,及冠之年未娶不说,连示好都不敢...”她忽地凑近,桃花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这般畏手畏脚,莫非还等着人家姑娘先开口?”
“你!”
见兄长抬手又要敲她,李锦期连忙抱头。萧长敬怒极反笑:“小丫头片子,倒编排起我来了?”
李锦期放下手,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耳边:“我教你个妙招。”她压低声音,“趁着近些日子夜色甚好,持一束鲜花...”
“花?”萧长敬皱眉。
“正是!”李锦期拍手,“如今琅京最是风行。旁人皆送牡丹芍药,你去独辟蹊径...”她眼波流转,“江姐姐最爱什么花?”
萧长敬不自觉地被带偏了思绪:“她...似乎提过木樨...”
“妙极!”李锦期拽着他衣袖往外走,“你明日就去,端午你们一同划船游湖,然后直接去提亲,把这亲事定下来,挑个良辰吉日把亲成了,然后再给我生个玉雪可爱的小侄儿。”
“明日?”萧长敬耳根泛红,“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这会不会太快了?”
“哎呀!”李锦期急得跺脚,“琅京多少儿郎盯着这块肥肉?”见兄长脸色骤变,她趁机道:“难不成...哥你真想娶那周家...”
“胡说什么!”萧长敬脸色煞白,连连摆手,“就...就依你所言。”
月色下,兄妹二人击掌为约。就各自回屋安好。
李锦期背着萧长敬,嘴角微微勾起。行,看来今夜他那脑袋缺根筋的兄长应该是没心思管她了。
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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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曳间,李锦期指尖轻叩案几。她眸色渐沉——阮流筝所中之毒,绝非寻常癔症这般简单。
“醉鱼草...”李锦期蘸着冷茶在紫檀案上勾画,水痕蜿蜒如蛇。此物少量令人昏沉,过量则致幻象丛生。若佐以迷心藤乱其神智,缠魂根蚀其记忆,忘魂兰毁其心志,便是朝廷命令禁止的毒药“傀儡烟”的完整配方。
李锦期手中没拿稳,茶盏突然倾斜,泼湿了袖口暗纹。李锦期盯着那滩水渍,忽地冷笑。
颜朝兰此刻最忧心的,岂不正是让政敌知晓阮流筝神志将复?可转念一想,那些人既能将阮流筝囚禁至今,又怎会不知她真实状况?
只是那些人怕的,从来不是痴傻的阮流筝,而是那个无比清醒的议和使。毕竟,一个握着把柄却神志昏聩的傀儡,自然比清醒的复仇者好掌控百倍。怪不得颜朝兰要找她。傀儡烟的解药整个昭唐绝对找不出第二个能解决这种毒的人。那可是她师父年少轻狂时做出来的毒,解铃还需系铃人。
窗外忽有惊鹊啼夜,月光透过窗棂,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形单影只却笔直如剑。
师兄不愿见她卷入这朝堂纷争。这潭浑水深不可测,莫说是她这般年纪的姑娘,便是萧长敬这般小心翼翼,褚景诚那般八面玲珑的,在这暗流涌动的朝局中尚且要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可眼下箭已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需要盟友,需要助力。琅京早就没有李家的立足之地,那些往日的情分如今看来竟是最后的倚仗。
只是这情分二字,在权势面前能值几何?她给不了高官厚禄,许不了锦绣前程,若有人当真不顾旧情......她眸中寒光一闪,指节微微发白。
宁王府这块招牌,此刻倒成了最好的遮掩。若事败,她自可一力承担,不牵连宁王府分毫;若成事......她闭了闭眼,将那一丝愧疚压下。成大事者,原就不该拘泥这些。
现在宁王府虽为她的容身之处,但是是以后,倘若兄长娶亲,结婚生子,那日后,她还能这般自由吗?世事无常罢了,她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就占在这里,她总是要走的。
她幼年时跟着师父褚行健走南闯北,那怪老头不爱寻常的头疼脑热,专挑些疑难杂症、怪病奇毒来治。他自己是个行事古怪的,连带着把李锦期也教得与众不同。
在李锦期的记忆里,师父总是个笑呵呵的白胡子老头,脾气古怪却从不强求。他唯一的孙子不愿学医,他便也不逼,反倒是在一个阳光极好的日子,这怪老头找上了李家。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她的发顶,眉目慈祥地问她:“小丫头,愿不愿意跟爷爷学医呀?”
那时的李锦期哪懂什么医道不医道的,只觉得这老爷爷笑得格外温暖,白胡子翘翘的,有趣得很。她盯着他的胡子直瞧,想也不想就点了头。
五岁起,她便跟着师父以昭唐为中心,八个方向走了整整四年。她年纪小,可褚行健教得极认真。采药时,他会亲自蹲在泥地里,手把手教她如何不伤根须地将草药完整挖出。李锦期曾仰着脸问:“师父,明明有药仆,为何非要自己动手?”老头只是捋着胡子笑,不答话。她虽不懂,只是某一天,看着师父花白的头发在风里飘,她忽然就明白了些什么,自此再没让旁人经手过一株药草。
这老头会的可不止医书上的东西。某个暖融融的午后,他给吃撑了的李锦期捎来一串糖葫芦,一边笑眯眯地揉她的脑袋,一边慢悠悠地讲着晌午的见闻,说着说着便拐到了为人处世的道理上。遇上医闹时,他还会顺手教她几招防身的功夫,叮嘱道:“治病救人重要,可也得先护好自己。”
他从不吝啬对李锦期的赞扬,就喜欢摸着李锦期的小脑袋,笑呵呵的,包容她的坏脾气,总是给她买好吃的。李锦期也从不觉得跟着褚行健游历辛苦,反而乐此不疲。那些日子里,爷孙俩就那样相依为命的活着。
李锦期曾仰着小脸问他:“师父,若我学艺不精,坏了您的名声可怎么好?”
老头听罢,白胡子一翘一翘地笑起来,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发顶:“傻丫头,这有什么要紧?只要你不去烧杀淫掠,便是我的好徒弟。每日吃得香、睡得甜,快活自在,就不算败坏我的名声。”
那时的李锦期还不懂,只当师父对她要求不高,心里反倒失落。直到后来她才明白,那看似随意的玩笑话里,藏着的是师父对徒儿最深的期许——什么悬壶济世的名声,什么妙手回春的赞誉,都比不上她能平安喜乐地长大。
可她还未来得及明白褚行健那番话的用心良苦时,师父却已经不在了。那个天底下最好的师父、爷爷、医师,到底还是走了。没有多么轰轰烈烈,就像最普通的人家里的那种小老头,某个午后,坐在藤编摇椅上,闭上眼睛睡着了,再也没醒过来。
他就那样,平静的来,平静地去,像太阳的升起落下,与之不同的是,只有一次而已。
只是李锦期,连为他端一盏茶、奉一碗粥的机会都没有了,那个总是笑呵呵的白胡子老头,就永远留在了回忆里。
这世间的事,大抵都是这般来不及。
可转念一想,那些温热的记忆还在——师父采药时袍角沾的泥土气息,教她认脉时指尖的薄茧,说笑时花白胡子颤动的模样——只要她还记得,只要她还会在某个日光和煦的午后突然想起这些琐碎,那些未尽的孝心,那些没说完的话,便也算是在岁月长河里,来得及了。
李锦期看着整个宁王府都熄了灯,再静坐了好一会,便一脚踩着窗户,悄声出去了。
其实,她也是有私心的,很久没有那般亲近的长辈,那样抱着她,叫她一声‘好孩子’了。
只是私心和报仇比起来,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