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狐生艰难
行至傍晚, 斜阳落山,马车停於一处山溪旁,众人安营落寨, 不再前行。
山泉清激, 青木流香, 除了风冷水凉,是一处野外露营的好地方。
后半程中,钻进马车补眠的连玉,此时还在里面睡得昏天暗地, 安营搭帐的吵嚷声, 也没能惊动她一丝一毫。
钟平和柏松, 砍了树枝在搭建帐篷, 用料自然是连玉装的一捆捆毛毡。
那毛毡厚重挡风,正是合用的好物。
寒竹坐在燃起的火堆前, 手捏两块毛毡, 正在上边飞针走线,速度奇快,针脚细密, 是个做绣活的好手, 坐在火堆另一面的飞霜, 都自愧弗如,所以这活计便归了他。
连玉说:“能者多劳嘛。”一顿浮夸的恭维,将寒竹吹得都不知道太阳在哪边落山了,穿针拿线, 闷头硬干, 誓要把连玉描述的,那个叫“睡袋”的东西缝制出来。
一只锅子吊在火堆之上, 飞霜拿一把勺子,不时搅动一下,煮的是今日的晚食。东西都是罗绮云备好的,自然也都是好物,一会儿的工夫,浓浓香气便从锅子里冒出来。
“吱吱。”
小狐狸的鼻子动了动,转过头去,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香气四溢的铁锅。
“嘴馋的家夥。”李承基手指点了点小狐狸的脑袋,笑道。
他也坐在火堆旁,手中拿着树枝木条在看顾火势,那小狐狸正窝在他的腿上,只是四只脚还被玄色丝带捆得紧紧的,跑动不得。
它拿小脑袋蹭蹭李承基的手背,讨巧卖乖,低头咬了丝带的一端,往李承基手里塞,求助的眼神,泫然欲泣。
李承基大手一糊,盖住了它的眼睛,呵呵笑道:“别这么看我,丫头绑的你,我可不敢解了。”说着,从身旁拿起一个碗来,伸到飞霜面前,“我倒是可以帮你讨两口汤喝。”
然后,凝视着飞霜,笑了一笑,“霜丫头,给小家夥匀一口呗。”
飞霜看一眼那摇来摇去的火红大尾巴,提起勺子,给盛了一大碗。
李承基捏住小狐狸的后颈,调转头,让它看向飞霜,按着脑袋往下点了点,模拟一个磕头的样子,笑道:“快谢谢霜姑娘。”
飞霜清清淡淡看了它一眼,又瞟向它毛茸茸的大尾巴,回道:“不用谢,吃完了,尾巴给我摸摸。”
小狐狸一呆,立刻将大尾巴卷起来,塞到了屁.股下面藏起来,嘴却已经毫不客气地伸进了碗里。
李承基一手端着碗,一手抚摸着小狐狸的后背顺毛,哈哈笑道:“慢点喝,慢点喝,这一碗都是你的。”
这时,孟泽深从山中回来,手里拖着一根碗口粗一丈多长的紫竹,待到山溪边,将那竹子抛在地上,开始处理。
他随手扯一块毛毡,扔在草地上,从马车上抽一把剑,把竹子削成一截一截,垒列在毛毡上。
随后,收了剑,在毛毡上紫竹旁坐下,拿起一截竹子,用匕首斫成一根根竹条。
他闷不吭声,倒是做得细致,火光映照下,玉手翻飞,有一种落拓潇洒。
赏之悦目,看之愉心。
然小狐狸却没这番心境,见了之后,只悄悄藏在李承基的怀里龇了龇牙,“吱吱”的声音都压抑着,毫无气势。
等连玉一觉醒来,已经月上中天,三个帐篷围圈扎好,夜里静静的,只有树枝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劈啪”声,以及孟泽深削竹片的簌簌声。
孟泽深还在毛毡上忙碌,条条竹片嵌起,已经初具笼子的模样。
飞霜坐在火堆旁,一下一下撸着那条火红的大尾巴,小狐狸靠在她的腿上,脸正好朝着孟泽深的方向,耷拉着脑袋,一脸的生无可恋。
连玉从马车中跳出来,坐到火堆旁,看一眼无精打采的小狐狸,手指一蜷,在它头上弹了个脑瓜崩。
小狐狸倏然擡起头来,瞪她一眼,见是把它抓来的恶人,又丧气地趴了回去。
连玉侧首,看一眼已经快成形的笼子,摸摸小狐狸的脑袋,笑道:“这么迫不及待啊,别急,你的家很快就好了。”
小狐狸翻了个白眼———你怕是眼神不好,我全身哪根毛能看出着急来。
龇一龇牙,心下恨恨道,你家,你家,那怎么不是你家,谁脑壳有坑把笼子当家,我的狐狸洞香着呢,被你个大恶人给掏了。
飞霜将温着饭的锅直接提下来,推给连玉,又把身上的小狐狸塞到她腿上,打了个哈欠,道:“你慢慢吃吧,我也先去睡了。”擡头看到对面的孟泽深,又补了一句,“孟公子已经吃过了,锅里,都是你的。”
话音落地,人已经钻进了身后的帐篷里。
连玉吃完后,拎着小狐狸走到孟泽深旁边坐下,托着腮看了一会儿。
看着看着,又开始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人也歪歪斜斜。
孟泽深擡眸瞅她一眼,道:“没睡醒,就回去继续睡,坐在这里吹什么冷风。”
“陪你啊。”连玉摇摇晃晃,含混不清地回道。
“不用,回去睡你的觉。”孟泽深手下不停,催促道。
得了令,连玉也不再强求,半阖着眼睛,迷迷蒙蒙地起身,晃悠着爬进了飞霜刚才进去的帐篷,钻进旁边空着的睡袋里,里面竟还有软乎乎的被子,那最后一点眼缝也粘上了,人沈沈睡去。
被某人遗忘的小狐狸,随着她起身,咕噜噜滚了下来,一路滚到了孟泽深的腿边。
它滚的位置倒是巧,正好贴在孟泽深大腿受伤的位置。
小狐狸察言观色,想悄悄把自己的大尾巴收回来,动一下,收一点,动一下,收一点,希望这个可怕的恶人没有发现。
可是它动一下,收一点,尾巴就在孟泽深的伤口处蹭一下,动一下,收一点,又蹭一下。
本来已经结痂的伤口,被它蹭一下,痒一点,蹭一下,痒一点,等到第三次的时候,孟泽深吸了一口气,捏起尾巴,将它甩了出去。
小狐狸连连滚了几个圈,终於靠脸刹住了车,然而失去平衡,一头扎进了草窠窠里,徒留一条尾巴在风中飘荡。
山谷清幽,冷月寂寂。
半个时辰后,孟泽深手中的紫竹笼子终於完工,外形精巧雅致,内里自然是坚固异常。
他试了试开关卡口,然后起身,走到还在吱吱歪歪往外拨了脑袋的小狐狸身后,一弯腰,提起风中潇洒摇曳的蓬松大尾巴,将其拽了出来,解下缚在脚上的玄色丝带,一塞,一关,小狐狸就进了笼子。
随手将那条丝带抛入火堆之中,烈焰瞬时席卷而过,丝带化为灰烬。
他垂眸看一眼笼子里了无生气的红毛崽,顿了顿,擡步拎着笼子,进了中间的那顶帐篷。
月色轮转,时光漂移。
连玉这一行人,因着两次被围城的衰运,自觉与岭南这地方相克,出了池州之后,再也没打算入城。
一路上,饿了自己煮,困了睡帐篷。连着三天,山里来,林里穿,野物遇到了不少,人却没见着一个。
没有人,没有自己人,也没有敌人。
转了时运,一路平平安安地到了白水渡。
这白水渡,是岭南西北的一处渡口,正是之前讨论铁矿石去向时,孟泽深提到过的那个渡口。
在此处登船,往西可去剑南道,往北可入黔中道,过黔中还可入江南道,虽水流湍急,但因处在山脉连绵之地,却是一条重要的水道。
水势急涌,虽有凶险,还可通行,山路当真是奇险怪峋,难於上青天,所以这处渡口倒颇为繁华,往来船家甚多,各个都是撑帆过江的好手。
毕竟,不是有两把刷子,早就喂了白水江的大鱼了,哪里还能在这里逞风浪,说大话。
这条路是孟泽深指的,连玉一路跟着闷头走,没有多问。
她不问,别人更是不问,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了白水渡,还不知道此行目的地是何方。
连玉趴在客栈二楼的栏杆上,看楼下船来船往,帆起帆落,热热闹闹,也是颇有兴味。
她对这个世界的每一处河山都有兴趣,每一处风俗都有兴趣,每一味美食都有兴趣,每一个有趣的人也有兴致看一看。
“寒竹订了船,明日走。”孟泽深拿筷子挑一块肉,伸进笼子里,小狐狸趴在里面无精打采地一口咬住,用力嚼起来,夸张的动作,看着有那么点咬牙切齿。
筷子没有收回来,在小狐狸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警告味道十足,小狐狸的精神又蔫了蔫。
连玉见了,哼道:“表哥,你怎么又欺负阿狐,都被你欺负傻了。”
孟泽深放了筷子,淡淡道:“本来也没多聪明。”
他将盛肉的盘子往外一推,道:“不乐意吃,这些肉给店家那条黄狗吧,那是个乐意吃的。”
小狐狸忙从笼子缝隙里探出小爪子,按住孟泽深的衣袖不松手,吱吱呜呜,哼哼唧唧,投来祈求的眼神。
连玉拿手指点了点小狐狸的脑袋,叱道:“没出息的小东西。”随手将那盘肉拖了回来
,放在笼子边,开了个小卡口,露出小口。
小狐狸伸出半个脑袋,在盘子边,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连玉这才想起来,问道:“去哪里?”
“青城山。”孟泽深啜一口茶,遥望对面的青山,云雾笼罩,青山色暗。
“青城山在哪里?”连玉问。
孟泽深悠然道:“剑南道蓉城北十里外。”
连玉一惊:“蓉城侯,沈兰台,是不是在那里?”
“沈兰台还不是蓉城侯,现在的蓉城侯是他的祖父,也是淮南萧霁川的外祖父。”孟泽深说到这里,眼神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连玉一下。
连玉:“你要去见沈兰台?”
孟泽深淡淡道:“不是,我要去青城山云天观拜见玄霄道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