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白水姑娘
次日一早, 众人收拾行囊从白水渡上船。
船是朱漆描金的大船,底层装了货,上层是讲究的厢房, 供来往的贵人富商搭乘, 物品齐全, 环境干净,服务周到。
这种船是白水渡特有的,因着水急浪涌,船轻了容易颠翻, 在白水江中行不得, 故需要在船舱中压上重货。
一行人刚上码头, 便有那身形矫健的汉子过来接走了几匹马和三辆马车, 换了其他口处,送至下舱之中, 几人则带着随身行李跟随一个船娘上船。
船娘也生的膀大腰圆, 健硕非常,与连玉往日所见女子不同。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大半年之久, 所见女子多以娇柔为美, 像她与飞霜这般喜欢穿风破雨的, 还没遇见过。
今日见得这里的船娘,个个体态健美,行走如风,精神饱满, 声高气壮, 很是喜欢。
这一欢喜,便失了分寸, 眼睛滴溜溜在几个船娘身上转来转去,还一脸的色眯眯,不是,是笑眯眯。
寒竹伸了脑袋,看她一眼,讶异道:“你看什么呢?”
连玉赞叹道:“好女子,好女子啊!”
寒竹听了这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瞬间红了脸,羞臊道:“非礼勿视。”
船娘们见了他俩的动静,咯咯笑起来,声音爽朗清亮,没有江南女子的婉约,倒是与此地风浪山川自成一道风景。
引路的船娘笑道:“姑娘好眼光,咱们白水渡的女子都是在这江里讨生活的,力气足,性子也爽利。遇着风浪,要跟男人们一样,上阵撑船架帆,身子弱了,在这船上立不住。所以白水渡的女子与大周其他地方不同,以健壮为美,大家族的小姐也是如此。”
“咱们船主彭家的大小姐,就是一名掌船的好手,多少男儿都比不得。”
连玉笑道:“原来如此,我就喜欢你们这般的女子,不知道有没有缘分,见一见彭小姐掌船的风姿。”
“那可不巧,大小姐出船了。”船娘笑道,“不过,路上倒是有可能遇到大小姐的船。”
连玉笑道:“若是遇上了,姐姐可得指给我看一看。”边说边走,人已行至船上。
“哈哈……”一阵豪爽的笑声传来。
“你们这些丫头,又开始替阿鹰吹嘘,也不怕惹得客人笑话。”转过舱房,甲板上站着一个中年人,他虽穿着一身武人的短装,却是处处考究,身姿笔挺,虎背蜂腰,说话的正是此人。
引路船娘立刻拱手行礼:“见过大当家。”
连玉见她行的是江湖礼,眼珠一转,也擡起手一抱拳,笑道:“见过彭大当家。”
“哈哈,客气了,客气了,咱就是个撑船的,当不得姑娘的礼。”那中年人笑道。
他在江上走了一辈子的船,见过的人比水里的鱼都多,一个照面就猜到,这是上层人家出来的公子小姐。
孟泽深与彭大当家目光相对,略略点头,打了个招呼,便转身入了船娘安排的厢房。
连玉则是一个跳跃,蹿上了甲板,站到彭大当家身旁。
李承基擡步跟了过来,对着彭大当家虚虚行了一礼。
彭大当家,抱拳还礼,道:“在下彭越山,不知贵客怎么称呼?”
李承基捋一捋被风吹到肩上的胡子,道:“老夫……”
连玉打断了他的话,抢道:“这是我老爹,姓连,叫连花池。”
李承基一顿,手在连玉头上呼了一把,心下叹道,丢人玩意儿,姓连可以,就不能换个名字?这名字让他的老脸往哪里搁?
脸上却装的一本正经,笑道:“老夫姓连。”
彭越山见他一身儒服打扮,便称呼一声:“连先生。”
连玉歪头看他,笑道:“我叫连玉,不知道阿鹰姐姐的鹰是哪一个字?”
“连姑娘可是问了一个好问题。”彭越山笑得一脸骄傲,“幼时,给她取的是个璎珞的璎字,谁知姑娘长大了有她自己的主意,偏要将这璎字改成苍鹰的鹰,自吹她就是这千嶂山白水江上的鹰。连那掌的船上都扔了我彭家字号,挂的是红底黑鹰旗。”
李承基笑着赞叹道:“巾帼不让须眉。”
彭越山自谦道:“连先生谬赞了,小地方,没什么见识,在这深山里逞逞英雄罢了。”
“啊。”连玉叹息道,“得遇此等奇女子,不能一见,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她一个小小的人儿,做出这般样子,引得甲板上的众人一阵大笑。
李承基手摸着她的头,揉了揉,笑道:“你才几岁,就动不动的一生憾事。”
他见甲板上摆了祭坛,侧首问道:“这是在做何?”
“三神祭。”彭越山说,“我们这里与别处不同,白水江凶险,行一趟船,靠的是山神水神风神赏饭吃。每发一趟船,都要算黄历选吉日,起锚前,更要开坛祭三神,求三神庇佑风行水顺,一路平安。”
说时,祭祀案台上已摆了蒸熟的鸡鸭和白肉,一个穿着黑色大袍身挂繁覆银饰的老人站在船首,高声唱道:“开祭。”
彭越山辞别二人,走上前去,取了三炷香立於祭案前,船上众人都持了香,井然有序立於他身后,有船长丶舵手丶船夫,甚至船娘们也立在后边,庄严肃穆。
黑袍老人唱道:“禀三神,今日白水渡彭家顺昌号启航,求三神庇佑。一求风顺浪稳,二求客安货平,三求财源广进。”
众人在彭越山的带领下,三求三鞠躬,然后将手中的香,插.进船首的香炉内。
几十支香在香炉内同时燃烧,空气中漫来浓浓的檀香味。
风势起,香炉中生气的袅袅白烟瞬间被刮散了,彭越山和那黑袍老者已经下船。
船长立在香炉旁,大笑一声,用一种特殊号子的腔调,唱道:“起风了———三神显灵———顺风,扬帆,启航———”
三桅齐开,大船顺着强风,逆流而上,开出了白水渡。
江水两侧皆是崇山峻岭,山峰连着山峰,峭壁接着峭壁,山上古树青翠幽深,时有猿声回荡山间。
船行过后,激起一片白浪,一群飞鸟随在船后,於白浪之中叼起肥鱼。
连玉几人坐在三楼船尾的一间厢房之中,煮茶看景。
日光西斜,已到黄昏,风势减了,船行的颇为缓慢,遂将船尾一侧的窗全开了,嗅一嗅青山碧水蒸蒙水汽的风味。
小铜炉上烧着的水,是船上送来的灵泉水,据说取自白水渡外灵泉寺后山的灵泉。
桌上摆了一套精巧的茶具,孟泽深颇有趣味的一道道摆弄着,煮茶丶沏茶丶品茶。
李承基坐在一旁,目看野鸟,品茶品得心满意足,意趣恒生,随口念两句诗。
连玉和寒竹,两人坐在椅子上,转身趴在窗口,看笨鸟啄胖鱼,看得不亦乐乎。
有时那只笨鸟好不容易捉到一条,连玉又拿了点心扔过去,坏心地给它敲掉。
夕阳将清澈的江水照得波光粼粼,火红一片。
暮色将合,风静浪稳,现出一种岁月静好来。
寒竹似是突然想到什么,歪头问道:“连玉,你不是让李先生跟你姓吗,那先生怎么姓连不姓陶?”
李承基闻言看过来,惊讶道:“丫头,你不姓连,姓陶?你与西云是什么关系?”
大家一直“连玉”“连玉”的叫,她自己对外也是这么称呼,李承基从来没想过,她可能姓陶。
孟泽深也擡眸凝视着她,连玉转回身,笑道:“陶西云是我爹呀,所以他是我表哥嘛。”伸手,指了一指孟泽深的方向。
李承基叹道:“西云成亲了啊,那很好,很好。”
说着又看看连玉的脸,似乎是想从上面看出陶西云的影子来,叹道:“说来,你既然是西云的女儿,咱们也不算外人了,一声舅父,我还是当得的。”
连玉眨巴眨巴眼睛,这是怎么个走向,怎么就成舅父了,难道那个编纂出来的娘,是李老头的妹妹,如此,岂不是要露馅?
“三舅父,没有成亲。”孟泽深倏而插了一句。
李承基问道:“连玉是养女?”
他说呢,这张脸怎么一点也看不出西云的影子。
孟泽深看着连玉,淡淡道:“你说。”
连玉决定反客为主,笑着问道:“我爹爹没有成亲,先生这个舅父,从何而来?先生可否给我解惑。”
李承基啜了一口杯中茶,遥遥看着远退的群山,道:“西云和我小妹阿纯,虽然没有成亲,却是定了约的,我们李家一直将西云视作女婿。”
“定了约,为什么没有成亲?”连玉接着问。
李承基道:“阿纯有疾,遍寻名医不得救,大夫断定命不久矣,她想葬在少时生活的故地,家里便送她回乡养病。西云与她是在回乡的路上相遇相识相恋的。”
“西云求了亲,阿纯自知已无多少岁月,不愿耽搁他,徒占原配正妻之位,只定了私盟,不允婚事。”
连玉追问道:“那后来呢?”
李承基叹息道:“后来阿纯病故,葬在故地。西云伤心,吐血昏迷数日,再醒来时,双腿便不能走路了。他在阿纯坟前守了百日,之后不辞而别,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又几年,我听人说,陶家三公子隐居云回山了。”
“你们给我送来的那封信,是阿纯走后,他第一次与我联系。”
满室静寂,一时无人出声。
寒竹戳了戳连玉的胳膊,凑过悄悄道:“你是假的吧?”
连玉横了他一眼,嗤道:“你以为你的声音很小,大家都听不到吗?”
寒竹小声嘀咕道:“你是假的,又怪不到我身上,凶我有什么用?”
连玉抿着嘴不理他,也不吭声。
孟泽深看她一眼,问道:“令妹仙逝,是在哪一年?”
李承基回道:“景和五年,夏末。”
孟泽深道:“三舅父是在景和七年的冬日回的朔北,中间这两年不知他在何方。”
连玉抿着唇就是不吭声,再也不像以前一般,总有千个万个的理由去圆自己的身份。
孟泽深还在看她,她却垂着眸子,谁也不看。
“丫头这是怎么了?”李承基问。
寒竹坐得离她近,又伸手去戳她的胳膊,小声道:“你娘是不是在景和七年生的你?舅老爷离开之后遇到了你娘,有了你,他又后悔了,觉得对不住李姑娘,然后抛弃了你娘和你,自己回了朔北。那舅老爷还挺……挺……那什么的,不是个好男人。”
连玉忽然站起来,道:“不记得了,我困了,先回去睡了。”话落,人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
孟泽深看了寒竹一眼,那眼神凉凉的,比外面的寒风更冻人。
李承基一脸古怪地看着寒竹,问道:“你说的是真的?西云不是这样的人啊。”
寒竹刚想说,这都是我瞎猜的,便被孟泽深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孟泽深倒了一杯茶,看着李承基道:“凡事都有可能遇到意外,可能舅父也有难言之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