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血玉簪
大周这艘破破烂烂的巨舰, 在历史的长河中,晃晃悠悠地又迈过了一年,进入到景和二十年。
龙座上的皇帝, 也已经四十七岁, 距离赵氏龙主活不过五十岁的魔咒门槛又进了一步。
在时光将尽的恐惧下, 皇帝已经顾不上家国天下的风雨飘摇,愈加沈迷修仙炼丹之术。
召集天下道士,共同研究仙术,皇家道观之中供养的道士已达数千人之多, 里面不乏滥竽充数之人。
代掌宫廷的大太监田真, 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
朝中众臣, 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
十四岁的太子赵洵, 身体病弱,常年幽居东宫, 不露於人前。
这一年, 因为少了淮南的赋税,宫廷和朝廷的银钱都开始严重吃紧。
朝廷上,还能忍一忍, 苦下苦不着上。但宫里的皇帝却是忍不得的, 最后田真给皇帝出了个主意, 那就是为年岁七十的太后大办寿宴,以此为借口,诏令各道使节,前来共贺。
虽然, 太后娘娘已经缠绵病榻, 起不得身,但并不妨碍她成为一个敛财的名目。
皇帝欣然应允, 立刻颁发诏令。
各地节度使入不入京是小事,但钱礼肯定是要到的,越是本人不来的,银钱肯定使得越足,防止京中有人使绊子。
太后的寿诞之日,定在四月十六。
而在三月初六这一日,淮南道江都城萧府迎来了七小姐萧霁月的及笄礼。
府中张灯结彩,宾客满堂,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琢玉园中,换了一身盛装的萧霁月,独自一人坐在梳妆镜前,手中捏着一支赤红的血玉簪,目光看着簪子,又像是在看着远方。
静谧而悠远,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这一处的繁华,到了远方。
翠羽站在门口,看着这样的小姐,感觉陌生极了。
她是后来才入府的,没有见过传说中光风霁月的大公子,也没有见过以前的小姐。
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见到的七小姐,永远像一柄锋锐的出鞘宝剑,强大又锐利,就算是笑着的时候,你也能感觉到那时刻萦绕在空气中的锐气,一个不注意,它就会割破你的喉咙,让你倒地而亡。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小姐柔和的一面,仿佛满身的刺都收了起来,温顺而柔软地沐浴在温暖的光里。
是依赖吧,强大如小姐,心底也在依赖着某个人吧?
她看向小姐手中的那支血玉簪,簪尾处雕刻着一只小狐狸,小狐狸慵懒地笑着,一副幸福的样子,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通体相连,雕工细腻,是用一整块血玉雕刻而成的,价值不菲。
她不知道这支血玉簪子的来处,想着能让小姐露出这样一面的簪子,大概是大公子留下来的吧。
这支血玉簪,是昨日钟平快马加鞭送到的。
钟平递给她的时候,说是二公子自己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
其实,钟平不说,萧霁月也猜得到,除了他,谁还能把阿狐的神态捕捉得这样精细呢。
她走的时候,没有带走阿狐,其实私心里,就是想让小狐狸日日在他面前蹦跶,让他只要见到小狐狸,就能想起她。
她知道,她已经走上了与他完全相反的道路,但心底又想抓住那一抹温暖,不想放手。
等到她能够完全放下的那一天,她就把小狐狸接回来吧。
外面的人,又过来催了一遍,翠羽将人拦下,看着这样的小姐,还是不忍打扰。
萧霁月回拢了思绪,将父亲送过来的凤尾金簪收了起来,把赤血玉簪放进金丝楠木的盒子里递到翠羽的手中,道:“走吧。”
入了前厅,恰好吉时已到,萧扶城请来的全福夫人过来接放簪子的盒子。
萧霁月拒绝了,自己从翠羽手中的楠木盒子中,取出那支雕刻着狐狸的血玉簪子。
在礼官的唱礼下,自己将簪子插.入了发髻之中。
堂下众人,见了这一幕,面面相觑,一时间静寂无声。
他们从来没见过自己插簪的女子,也没见过如此怪异的簪子。
及笄礼上的簪子,都是带着美好寓意和祈求的,多为姻缘美满,多子多福,一生顺遂。
这插一支狐狸在头上,像个什么样子,难道是以后要做个狐狸精?
萧扶城虽然看着那个簪子也是很不顺眼,但是在这种场合,还是得先把面子圆过去为先。
他走出来,呵呵笑道:“好,好,这簪子雕刻的灵巧,有福气得很,愿我家七儿,日后如这只小狐狸一般,事事顺心,日日如意。”
堂下众人,立刻跟着赞扬起来,各种妙语不断。
礼成之后,萧霁月便转身回了琢玉园,没有参加这场热闹。
行过院子,一阵春风吹过,三两桃花飘飘荡荡飞落下来,有一瓣沾到了她的额间。
她擡手将那一片桃花瓣拈了下来,看着院中红艳艳的桃花,又想到了那个远在朔北的人。
依着他的性子,如今春日正浓,又该要饮酒赏花作画了吧?
此时,朔北的风淅园中,孟泽深刚刚落了最后一笔。
他放下笔,顺手抄起卧在笔架旁边打瞌睡的小狐狸,捏一捏它的耳朵,笑道:“快醒醒,不准睡了。现在睡多了,夜里又要扰我。”
小狐狸伸出舌头,舔了舔托在它下颌处的手指,呜呜两声,打了个哈欠,困倦得很。
不知道这小狐狸年龄几何,今年春日,突然有了情.潮来临的迹象,精神不安,时而躁动,时而萎靡,且不分昼夜。
它又爱时时刻刻粘着孟泽深,着实把他闹得不轻。
他又觉得,这是萧霁月的狐狸,自己贸然去给找个公狐狸配对,实在是不合适,於是只能这样两相消磨着。
“看一看,好不好看?”他托着小狐狸的脑袋,转向桌面上的那副画。
画中人自然是一身红衣的萧霁月,她站在一株盛开的桃花下,侧身回眸,盈盈秋水目,似活了一般,透过画帛看了过来,满目柔情,一缕思恋。
乌黑长发之间,独独插了一支狐狸状的血玉簪。
小狐狸对於画上那个总是欺负它的主人,不太感兴趣,对着血玉簪“吱吱”地叫了两声。
孟泽深将它的脑袋捏回来,笑道:“看人,不要看你自己。”
他手指穿过小狐狸的皮毛,顺了顺,看着画上的人笑起来。
画上的人儿,仿佛化身成了小狐狸,落在他的怀里。
他不愿意为备受情.潮折磨的小狐狸寻配偶,许是,就因为自己心底的这一份私心吧,小狐狸是他的念想,它在这里粘着他,依着他,就仿佛她还在一般。
不多时,怀中传了均匀的呼吸声,小狐狸困乏地又睡了过去。
孟泽深将它放在窗前的锦榻上,春日的阳光穿窗而来,打在它的身上,暖暖的,它舒服地动了动,盘过大尾巴埋住脸,睡得香甜。
孟泽深独自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副画,画中人依然是萧霁月。
画中冰雪消融,春草出露,她蹲在一处浅溪边,掬一把清水,扬起头,看着画外在笑。
清凉的溪水溅起,有两滴落在了她嫩白柔腻的脸上,一滴在左颊,一滴在下颌,红衫裙搭落处,还有两簇未融尽的白雪。
她的眸子仿佛被雪水洗过一般,亮得出奇,满目都是画外的他。
他的手指不自觉伸向画卷,指腹轻轻擦过她脸颊上的那滴水,沿着肌肤渐渐下滑,最后落在下颌处的那滴莹亮春水上。
倏然,仿佛被烫了一般,他收回手指,垂落的手指在衣衫上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耳根处已经漫上一层烟霞。
此时的孟泽深,眼含春水,俊美无俦,却无人得缘可见。
他平静了一下呼吸,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走上前去,将这副画帛取了下来,一下一下仔细卷好,用丝带系住,走到里面的橱架上,将卷起的画轴放了进去。
那里面叠摞起来的画轴,已经有二十多卷。
回身走到书案前,将那副刚刚画好的画帛,小心拿了起来,重新回到刚才那处墙面前,将这副新画挂了上去。
口中喃喃道:“阿玉,春天了啊。”
手指虚虚地伸向那支簪子,这一次并没有真的碰触到画帛。
他目视着这幅画,眼神悠远,仿佛透过画,看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阿玉一般,笑道:“我知道你及笄礼上不会簪它,还是急急地送了过去,就想着,你会不会看着它,也有那么一瞬间地犹豫。”
“你肯定是看透了,我不会陪着你走这条路,才让我留下来的吧?”
“我做不到抛下自我,不顾一切地去爱你,又忍不住去撩动你的心弦。”
他收回手指,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是一场自作多情而已。
在萧霁月的眼里,他怕是从始至终都是萧霁川的替代品,是她对哥哥依恋的一份慰藉。
她清醒了,不需要这份慰藉了,要让自己时刻记得失去哥哥的疼痛,然后去报仇,去征伐,要用鲜血和王朝颠覆来祭奠自己的哥哥。
孟泽深走回书案前,收了作画的颜料,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古籍,开始修缮。
他们都不是耽於情爱之人,有自己的事要做,有自己的路要走,如果以后注定背道而驰成为一对怨偶,那不如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心中留下的都是美好的思恋。
她站在权力的漩涡中,铁马冰河,直指皇权。
他站在红尘之外,青山之间,读书作画,静修己身。
在许多年后,她也许再也想不起他的名字,而於他,她成为一段年少慕爱的心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