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野琴乃直接打开了门,她盘着头发穿着睡衣,脸上带着微微的红晕,俨然一副洗完澡刚吹完头发的样子。大概是对自己秘书的身份很有自知之明,她都没有先问敲门的人是谁,大概是害怕怠慢了有可能独自上门的家主,也有可能是犬山家培养出来的女孩并没有那么多矜持。
“晚上好,陈小姐。”中野琴乃微微鞠躬,“不知道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
“没什么,船上就我们两个女孩子,想找个人聊聊天,就想到你了。”诺诺表现的很热情,她晃了晃自己手中低度数的啤酒和袋装的小菜,“欢迎我进去吗?”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琴乃侧身让开了路,诺诺毫不客气地走了进去,她看了一圈房间,除了搭在椅子上的蓝色内衣外,没有看到任何奇怪的东西。
“失礼了。”琴乃抱歉地说,她把还没洗的贴身衣物收好,两人都是女孩,她也没有表现的扭捏。
诺诺看到了角落的简易棋盘,是轻质的塑料材质,比起传统的木棋盘更轻便,易于携带。
“光喝酒聊天乏味了些,一起下盘棋如何?”诺诺主动说,“你别看我这样子,我可是认真学过围棋的。”
“好啊,我让你两字?”中野琴乃展现出了职业棋手该有的自信。
“不用,你全力下吧。”诺诺摆了摆手,“不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你别看我这样子,我真下赢过职业棋手呢。”
“明白了,抱歉说出了这样的话。”中野琴乃再度鞠躬,起身时眼神已经带上了郑重,“我会全力以赴的。”
两人在地毯上盘腿对坐,琴乃把一张小桌子搬了过来放在两人中间,桌子上就是棋盘,啤酒和小菜放在棋盒旁边。诺诺先是哄着琴乃一起喝了几杯,对弈才正式开始。
诺诺拿着的是黑棋,小巫女更喜欢先手,说明后两人也就避免了猜先。诺诺确实会下围棋,而且她还有未来视,这使得她的计算能力比起许多职业来说都要更强。
喝酒下棋是因为琴乃就是职业的女棋手,在这种环境下,她反而更有可能暴露出自己最真实的状态。
诺诺很想看看,对面最真实的那副样子。她抬起了第一枚棋子,落在了自己熟悉的地方。
第十六列四行,星。
琴乃对这种常见起手的应对很快,四列十六行,星。
诺诺下一手落在了十六列十六行星位,琴乃则是四列四行,二连星对二连星,两人的选择并不算罕见,但恰恰就是因为太过常见,下的人太多,在中韩的职业棋赛上见得不多,反倒是固步自封的日本围棋依然钟爱这样的起手,琴乃做出这样的选择非常正常。
这种下发双方的布局速度都很快,都能迅速占领自己的地盘,往往会形成中盘激烈厮杀的局面。
诺诺端起酒杯和琴乃碰了一杯,两人皆是一饮而尽,随后诺诺又是一记星位,十六列十行,三连星出手。
这就是小巫女的风格,大开大合,三连星堪称气势磅礴,由于有一子落在高位,边上空虚,必须向中央进攻,撑起大模样。这样的阵势在懂行的人眼中就是造山的前势,对手多半会选择强行打入,开始对攻,所以三连星其实就是一场决斗邀请,双方多半会在中腹战到天昏地暗。
诺诺看着琴乃笑了一下,她猜对方不会退缩,和许多人的刻板映像相反,大部分女棋手其实更善于攻杀之道,因为她们的大势布局能力其实往往会比男棋手弱一些,只能在进攻上下功夫,把棋局搅乱。
黑子三连星在布局上是有些吃亏的,按道理说,白子下一手就该是小飞挂占个小便宜,双方在中盘展开淋漓尽致的对攻,这个时候,诺诺就打算一边下棋一边聊天来套话了,激烈的对攻下人们往往会不过脑子地说出一些话。
然而琴乃的落子却完全出乎了诺诺的预料,她捻起白子,放在了除了初学者根本没有人会下的地方。
第十七列十七行,点三三。
诺诺茫然了一下,随后开始怀疑起琴乃在故意放水,但对方未免做的太明显了一些,是丢进棋社里要被老师痛斥的落子之处。诺诺从没听说过点三三有什么说法,现在棋局布局未成,她的未来视也推演不出多少东西。
如果对方真的在放水的话,就速杀一把让对方认识到自己并没有和她开玩笑好了。诺诺上提一列,挡。
琴乃在自己那离奇的一手旁又长了一手,诺诺执黑立刻扳下,白子同样选择了扳,黑子长,白子则沿着二路开爬,黑子接着长,白子就像是被逼着一样继续爬,这并不太符合日本推崇的围棋美感。
很怪,但诺诺觉得自己似乎真的试探到了东西,面前这个女孩……究竟会不会下围棋?或者说究竟有没有和段位匹配的实力?
诺诺继续长了一步,像是猎手撵着白子跑,可是这次琴乃没有应招。
第十七列三行,再点三三。
诺诺心里的茫然更甚,未来视也不能穷尽所有的可能,但她突然觉得对方可能并不是在放水或者名不符实,而是埋下了一柄等待出鞘的名刀。
不过诺诺也没有更好的布局办法了,她选择复刻刚才的棋路继续挡,而琴乃也乐意如此,很快这里走成了和右下角一模一样的局势。
诺诺突然觉得对方又要毫无道理的脱先变招了,她本来是对琴乃感兴趣,可这盘棋已经把她的心思牵动了进去,她在想这次会落子在哪里?
第十五列十行,靠。
诺诺几乎以为对方确实在放水了,这确实是进攻黑子大模样的落子,但是偏偏落在了五路,这是违背棋理的,这样贴着对手的星位下棋,很容易让对方形成厚势,简直像是业余选手失误打出来的勺子,而且诺诺确实有很多手可以走厚……
不对。
未来视的几次推演中,诺诺竟然找不到好的落子点去对抗这一手!琴乃就坐在她的对面,她也没办法全面激活未来视,那样黄金瞳是完全藏不住的。的确是一步好棋,可怎么会有人想到下在这里?
这是超越常规的棋路,连诺诺这种天马行空的人都没有下出来过,可琴乃偏偏做到了,日本这样的浅水里,也能养出不走寻常路的蛟龙吗?
这样说来倒是有可能,日本围棋不与外界交流,反而或许会有怪招面世。相对于这一手五路靠,前面的点三三的道理也就显现了,相比更加复杂的小飞挂,违背常理的两手点三三和一手五路靠反而更加轻松地取得了攻势的先机,黑子看似容易做厚的外势在这一刻直接落后了一手。
而且诺诺看得出来,自己的应对并没有问题,也就是说一旦黑子先手三连星,白子一定可以通过点三三来破局,比之前的所有棋路都更加高效。
布局的落后其实并不出乎诺诺的意料,只是这手段从未见过,不过小巫女自己喝了口啤酒,下一手依然锐气十足。
第十五列九行,上扳!
琴乃同样一扳,她执白反而在利用诺诺的进攻,搭建自己的势。无论如何,诺诺理想的厮杀局面开始了,三连星的进攻性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右侧的棋盘上,双方的棋子彷佛化作战场上的兵卒。
连续落子之后,诺诺的攻杀更加犀利,她逐渐挽回了布局的亏损,这让她松了口气,这才惊觉自己还没有机会找琴乃多聊聊试探试探,就在诺诺想要开口的时候,琴乃再度脱先,跳出一手。
诺诺仔细看了看,这一手应该就是正常的缓手,显然琴乃已经察觉到了在对攻上的力有不足,诺诺继续进逼,琴乃继续退让,依然是一步没有什么差错的棋,但也称不上是好棋,只能起到拖延的效果。
拖延?
诺诺微微一怔,棋局还在继续,琴乃的每一招似乎都是缓手,是那种说不上错但容易被眼力毒辣的对手抢得先机的普通的棋,但是仅仅几子之后,她感觉自己的酒都化作了些微的冷汗,从背后淌了下来。
她一直在进攻,但一直寸土未得,白子一点都不凶狠,反而很怀柔,然而正因如此,黑子竟然被逼到了进攻难以逾越,又无法抽身加固自身防守的境地里。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的黑子犯错的可能要比白子大得多。
这是什么……等勺流吗?逼对面犯错?
在不让自己的能力表现得太明显的情况下,未来视能推演的次数是有限的,而诺诺本身的棋力似乎已经不足以支持这样的严谨了,她只感觉面前的棋越来越不好下,甚至于她已经没有了举杯的余裕,思考时间也越来越长。
终于,她的进攻还是出现了纰漏。
琴乃的落子几乎是接踵而至,白子在怀柔了半盘之后,露出了锋利而狰狞的獠牙,她放弃了所有补棋的机会,开始不惜一切地强攻!棋盘的胜负,从此刻就要开始揭晓!
诺诺抬起头,她知道自己落入了下风,但是没关系,小巫女很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你要打,我就弃子跟你打。
十一列十三行,尖,以攻对攻!
琴乃并不犹豫,立刻长出准备笑纳对方的弃子,诺诺一条道走到黑,几手之后右下角一大片黑子几乎已经死透了,可此时诺诺也成功在中间和上方走厚了自己的棋势,胜负尤未可知。
诺诺抬起头,此时正好琴乃也端起了自己的酒杯,两人许久没有说话,各自饮酒,刀光剑影藏在觥筹交错之间。
琴乃放下杯子后落子,第七列六行,打。
诺诺惊了一下这颗棋子就像是孤军杀入敌军大阵的奇兵,可这样的孤兵有能发挥多少作用?诺诺已经弃掉了右下,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对方破坏她上方的阵势,于是立刻一手长,跟住琴乃的孤兵。
然而就是这么一颗孤兵,在数十手后,她依然没能奈何对方,对方的棋路似乎不管哪个方向都能对此子有所呼应,诺诺的堵截路线在此刻显得极为有限。
琴乃笑了一下,选择了冲,这一子之后,这一块由孤兵发展而来的白子算是彻底活了下来,右下的黑子是她嘴中之肉,上方的分庭抗礼是诺诺所无法接受的,因为她的中腹的模样远远无法和白字的优势相当。
诺诺看着棋盘,未来视在不被对方发现的情况下运转着,她在想自己到底是哪一步错了,才被一路逼到这个地步,但是她最终也没有想出来。明明琴乃的落子的优势都不算太大才对,下着下着,诺诺就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泥潭。
这就是五段的日本女子围棋手么?或许五段远远不是对方的极限,只是因为犬山家的事务繁忙,琴乃没有时间多参加比赛快速升段罢了。棋局中那些看似俗手但后续都能收回伏笔的落子,这种恐怖的计算能力,哪怕是放在男子围棋手中,也是极其罕见的吧?
“好厉害。”诺诺由衷地说,“简直不像是人能下出来的好棋。”
中野琴乃抿嘴微笑,“侥幸而已,陈小姐的棋力确实不俗,比我上个月比赛遇到的泽口四段还厉害。”
“这可不是侥幸啊,我没有一步出乎你的预料吧?”诺诺摇了摇头,“我觉得中野小姐的实力可不止五段呢。”
“主要是家族里往往都有事务,参加的比赛少了些。”中野琴乃算是肯定了诺诺的猜测,“毕竟一个五段已经够用了,最开始,我只是需要这个人设而已。漂亮姑娘多个人设,会更好营销的。”
“这点也对我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呢?犬山家自古就是风俗业的皇帝,我们这样的,也是自愿依附于犬山家,如果某天真的遇到了看得上我们的尊贵客人,说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也是会奉上自己的,自古如此,我们也早就做好了准备。”中野琴乃诚实地说。
“你去下棋,或许能成女子第一人,何必要继续待在犬山家?”诺诺犹豫了一下,劝说道。
“可是今日的一切,都是犬山家给我的。”琴乃微笑道,她的笑容里像是蒙着迷雾,连诺诺的未来视都看不穿,“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血统,也无法自私地抉择自己的命运。”
“真是迷惑啊。”诺诺轻声自语,琴乃则是保持着一贯的微笑看着诺诺,酒精让她的耳根微微有些发红。
连未来视都读不懂的全新的棋路,还是说全新的人?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伪装出来的呢?
诺诺站起身,告别了琴乃离开房间,琴乃在她的背后一丝不苟地鞠躬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