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六章稍逊一筹

皇帝看完奏疏的前几行字,就知道内容如何,直接将奏疏丢到一边,但却留下了深刻印象。

如今御史又旧话重提,不过是认为皇帝容不下于谦,想要对付于谦,于是主动递上利刃。

如果朱祁钰真有此意,抓住不放手,彻查到底,就能光明正大地将于谦问斩。

至于功过相抵?皇帝同意,功过才能相抵;皇帝不同意,自然无法相抵。

实在不行,就在于谦死后,给予他更多的荣誉与封赏,越高越好,然后顺手将于谦一家斩尽杀绝,全因意外被砍成肉泥而亡。

这样自然不会再有人胆大妄为。

朱祁钰目光扫过御史群,发现里面还有不少人在跃跃欲试,不禁感到头痛。

“一个接一个地应付,到底要应付到什么时候,这些人才能明白朕的意思?”

“还是经验不足啊,刚才那个御史,开口便是血口喷人,胡乱颠倒黑白,本应当时就拿下,押入大牢,途中安排锦衣卫结果了他。”

“现在麻烦了,有了这个前车之鉴,我还能怎么处置这个御史呢?难道要重罚他?这味道不对劲。”

朱祁钰反复思考。

干脆懒得回应这个御史,挥挥手让他退下。

不回应也是一种回应。

希望这些人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这御史顿时着急起来,千古流芳的机会近在眼前,怎能轻易错过?

“陛下……”

“好了,你先回去上课吧。”

“于少保的权势,是朕亲自赋予他的,绝无问题。”

“还有你们这些人……”朱祁钰叹了口气说,“关于攻击于少保的事情,全都不要再提了。”

“于少保是什么样的人,朕比你们清楚得多,你们还有脸在这里胡言乱语?”

朱祁钰随便点了一个御史大夫。

“于少保家中贫困至极,家里连一个仆人都没有,平日吃的不过是咸菜馒头,有时连肉都吃不上,他家中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些书。”

“看看你们这些人,再看看你,哪个在京城里不是豪宅广厦?”

皇帝年纪轻轻,却拥有年轻人的优势。

发现自己的处理方式并不妥当,索性横冲直撞地开辟出一条新路。

朱祁钰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全盘托出。

一时间,满朝文武大臣的脸色都有些苍白,只有少数几人依旧站得笔直,底气十足。

尤其是那个之前攻击于谦的御史,更是羞愧得低下了头,尽管皇帝并非特意针对他,但他却觉得皇帝是在责备自己。

正如朱祁钰所言,满朝文武之中,真正清白无瑕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人身上都有着瑕疵。

他们原本攻击于谦,是为了成为皇帝手中的利器,借此获取名声,甚至流芳百世。

但如今皇帝的态度与他们的期望截然相反,完全没有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意思,这反倒让他们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朱祁钰失望地摇了摇头,把这些大臣的表现尽收眼底。

大明依然非常强大,这一点毋庸置疑。

然而,这些文武百官之中,也混入了不少碌碌无为之辈,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真正能够清清白白站在奉天殿上的,反而是少数,是异类。

即便像金濂这样出身富裕的家庭,在整个大明朝廷中,最清廉的恐怕还是于谦。

皇帝明确的态度,立刻压制了针对于谦的种种非议。

站在下面的于谦,表面看似轻松自若,实际上脸色僵硬,内心忐忑不安,仿佛随时可能成为被卸磨杀驴的目标,眼眶竟微微湿润。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在这一刻,皇帝居然站出来为他辩护,维护他!

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人数不胜数,尤其是在官场上,这样的人更是屡见不鲜。

始终能够做到表里如一的,永远只是极少数,永远是异类。

身为权力顶峰的皇帝,为了保持自身的神秘感和威严感,更是如此。

在事情尚未尘埃落定时,于谦的心中一直充满犹疑。

他不确定陛下交给他的任务是真是假,是否是在故意麻痹他,诸如此类的问题。

直到此刻,事情终于有了定论。

于谦这才彻底相信,陛下确实是真心希望整个大明再次繁荣昌盛起来!

陛下是真真切切、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你啊!

于谦心中泛起一阵难以形容的情感,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人心潮澎湃。

早朝还在继续,经历了诸多波折之后,许多重大问题已被摆上桌面,剩下的多是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皇帝的态度依旧十分认真,无论大事还是小事,只要能够出现在奉天殿里,与皇帝和文武百官商讨的,必然影响深远,绝不能掉以轻心。

接下来的早朝,意外地平静祥和。

众人在讨论事务时,不再争论,也不再互相攻讦。

整个奉天殿仿佛换了一番景象,就像上次众人当众质问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的事件,恍如一场梦一般。

朱祁钰甚至有些恍惚,总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变了样,就像战争结束后,所有阴霾似乎瞬间消散。

唯有脑海里反复浮现的战场惨烈场景,不断提醒着他:这一切不是虚幻,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战争带来的影响还在蔓延,随着时间推移,它将渗透到大明的每一寸肌理,影响每个国民的生活!

早朝结束后,朱祁钰率先离去,接着文武百官依次离开。

于谦站在最前面,走在最后面,俯视着月台下大臣们的种种姿态——有人结伴同行,有人独自沉思,有人高谈阔论,有人默默无语。

他的内心不仅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愈加沉重起来。

战争虽已胜利,但前路并非一帆风顺,而是充满无数艰难险阻。

未来的道路将布满荆棘,眼前的平静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就在此时,背后忽然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于谦的肩膀。

于谦回头一看,原来是王直,似乎有话想对他讲。

自从默认王阳明掌管军政事务,协助其处理重大决策后,张居正越发显得低调寡言了。

身为内阁首辅的张居正,绝非庸碌无为之辈,他头脑极为清醒。也正因为如此,他深知自己的时代正在渐渐远去。

王阳明的能力,张居正看得很清楚,自认远不及眼前这位后进。若是在太平盛世,两人或许还能一较高下。

无论如何,张居正占据先发优势,作为名副其实的首辅,无论是资历还是人脉,都十分深厚。

即便能力稍逊一筹,又如何?最终的结果大概率仍是王阳明会胜出。

可惜的是,一场平定叛乱的战役,一次令人震撼的胜利,紧接着北虏入侵,敌军逼近京城,这一切让局势发生巨变。

原本高踞朝堂之上的皇帝换了人,他也只能忍气吞声,配合王阳明,给这位后进提供施展才华的机会。

直到今日,王阳明的影响力之大,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已达到令人胆寒的程度。只要他一声令下,朝廷中超过半数的部门都会支持他,京城及其周边地区,除了锦衣卫之外,军队也都唯他马首是瞻。

无论是表面上的声望还是实际权力,王阳明都已经登峰造极,张居正早已被远远甩在身后,现在甚至连对手都算不上了。

这些变化仅仅发生在短短一个月内,实在太快,快到张居正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时代所淘汰。

今日,张居正前来阻止王阳明,正是为此而来。

失败者应当展现出应有的姿态,接受失败的命运。

否则即使王阳明性格温和、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在他周围悄然形成的利益集团也不会容忍失败者继续生存下去。

张居正必须尽快表明立场,否则日后他的处境只会愈发艰难。

即便他本人并不愿意如此,但他背后的势力集团也会迫使他站出来,与王阳明一较高下。

张居正对此持悲观态度,他认为自己没有获胜的把握,而一旦失败,很可能面临满门抄斩的后果。

张居正这一生风光无限,到了这个年纪,也算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老臣了。

张居正倒是想得开,干脆低下头认输,服个软,摆出失败者应有的姿态,以此保全自身性命,保护家人,让自己的晚年能够平安度过。

对这位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人来说,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归宿。

王阳明投来疑惑的目光,张居正刚要开口,却被打断了。

成敬从两人身后走来,笑着说道:“于少保,陛下让我带几句话给你。”

两人愣了一下,随后张居正笑着摇头,识趣地说道:“那你们先聊,等会再来找于少保,有些事想跟他说。”

王阳明点点头,也没有挽留,只是说张大人有事可以直接来找他。

王直得到这样的答复,脸上的笑意变得更加真诚了一些。于谦对他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温和的态度,这对王直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很快,这位在官场纵横一生的首辅大人,一步步走下讲台,逐渐消失在远方。站台上剩下的两人,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感慨万千。

与过去相比,不知不觉间,原本挺直腰背的王直,背脊似乎有些弯曲了。此刻的他看起来,就像一位穿着华丽服饰的普通老人,再也看不到那种令人敬畏的气势。

“陛下有什么话要说?”于谦转过头来,开门见山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