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都不知道,听到林姑娘在下头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好像塌下来的是自己心脏的一角,而不是这新桥。
后头绝望又机械地徒手搬挖,凭借的也不过是本能,直到林姑娘那一声陆大人,才终于让他缓缓恢复了神志。
终于万物复苏,重归静好。
陆夜总算慢慢走出来,觉得上天也曾眷念他一回。
虽然让他没了母亲,身份不清不楚地活着,还要在父亲是否参与杀了母亲的阴谋中猜测质疑,但终究留下了他的猫儿。
后头接连有人挖出来,有不幸面目全非的,也有和林黛玉一样幸运躲在了石块儿堆积对来的狭小空间捡回性命的。
陆夜送林黛玉上了自家马车,在车上,林黛玉趴在窗沿,露出小半张脸。
雪白的皮肤看着可怜又可爱,她看看四周,都是忙乱的官兵和悲伤的受害者家属,众人的焦点仍在还没清理完的碎桥石堆上,一时之间没人往自己这边留意,
她稳了稳心神,压低了声音对陆大人道,
“方才在桥上,有人拉了我一把。我没看清那人长相,也不知道来历,如今想起来也不知道是要害我还是反而救了我,所以只能先说给大人听,存个影。大人平日也要多小心些。”
陆夜听完,刚刚蹙起眉头,开始思考究竟是什么人参与其中,林姑娘又接着道,
“大人把手擡一擡。”
陆夜将手伸出来,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看着仍然有些触目惊心,林黛玉心里刺痛,不自觉对着伤口轻轻吹了吹。
呼呼就不痛了。
陆夜一愣,浑身的寒凉铠甲都化作了春水,原本想说的这哪里算什么大伤也咽了回去。
陆夜漆黑眼眸看着林姑娘白皙的手指为他细细包扎伤口,满室温柔,让他把什么事儿都忘在了脑后。
“好了,后头几天都不能沾凉水,大人要记得,十指连心,一定要好好养。”
陆夜点头,一路看着林家的马车渐渐没了影,才低下头来看着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双手,不自觉露了笑意。
蔡靳跑过来,汇报清理出来的尸体和安置好的活人人数,陆夜快速收回笑脸,又是刀枪不入的冷峻神色,淡淡道
“知道了,将人安置好之后,将这周边都围起来,接下来要好好查看的,就是这桥坍塌的原因了。”
才建成的桥,花了国库上万的金银,一次灯会就闹出这样的大事,背后没有蹊跷,鬼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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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安提着灯,在街道另一头等了半晌,眼见过了约定的时间,林姑娘还没过来,心里一边焦急一边有些不安。
后头人群渐渐起了乱,有人从桥面那头匆匆忙忙跑过来,说那里出了事,桥塌了,埋了不少人,如今来往通道已经被官府封了,叫大家不要慌乱挤窜。
柏安心下一惊,手中灯笼落了地,想逆着人流赶紧去桥面那边看一看,被身边一个大汉拉住
“小公子没听刚刚那人说的,路已经封了,别再去添乱了。”
柏安心中不安,仍要去那头看一看,无奈挤不过人群,反而被裹挟往另一头送了出去,好不容易挣脱开,离那边儿已经越发远了。
柏安整理了衣袖,摸了摸袖中的书还在,微微松了口气,待要再接再厉重新挤回去,林府一个管事嬷嬷已经急匆匆寻了过来,叫住柏安
“小公子叫我好找,老爷特意叫我出来寻你,叫公子快些家去。今日桥面出了乱子,姑娘差点遭了险,如今人刚刚回府了,老爷记挂公子是个实心的,怕还一直等着,叫我出来跟公子说一声,今日见面是不成了,公子也早些回去吧。”
那嬷嬷说了一大串,柏安听说林黛玉遭险心里担忧不已,又听已经回府睡下了,才微微放了心。
他一心担忧林姑娘是不是在桥面受了伤,早将什么约会失了时辰抛到脑后,问清楚姑娘状况,才松了气,回道
“多谢林大人挂记,还特意叫了姑姑来跑着一趟告诉我,我这就回去了,有件东西劳烦姑姑带回去。。。”
柏安将袖中精心挑选的书拿出来,意外发现原本保存完好的书籍早在拥挤推搡中破了皮,起了皱。
倒有些拿不出手了。
柏安将后头半句咽了下去,又将书小心收回去,和嬷嬷道了别,自回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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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到后半夜,陆夜将伤亡人数报给崇文帝,皇帝震怒,当即下令
“查!这新桥建成不过半年,第一次经灯会这样的盛事就闹出这样的大事,多少人命折在这里,不查如何安民心!背后修建,监工一干人等,一个也别放过!”
陆夜领了命,还没退出去,崇文帝眼尖,看见他拱手拜退时包得跟粽子一样的双手,
崇文帝连忙拦下陆夜,担忧问道
“你这手怎么回事?”
陆夜淡淡道,
“不过是帮着清理坍塌的石头,不小心伤到了。”
崇文帝啧一声,说
“我是问这是哪个庸医给你包扎的,包成这个样子,是生怕你好得太快吗?”不甚懂医术只有一片担心的林姑娘在远处打了个喷嚏。
陆夜皱了眉,冷冷道
“圣上未免管得太宽了吧,连臣下伤口包成什么样子都要管。这包得很好,我很喜欢。”
崇文帝对陆指挥使不明不白的叛逆和不耐有些疑惑,指着的手指擡起又放下,好半天等陆夜都走了才干瘪瘪小声挤出一句话来,
“爱好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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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尚书安广趁着夜色进了三皇子府邸,方才他得知新桥坍塌的消息,先出了一身冷汗,当即就慌慌张张叫人备了小轿,一溜来了三皇子府邸,从后头偏门擡了进去,一路找到了三皇子跟前。
三皇子原先在看书,被这安广一搅和,不得不放了书来应对。
安广开口便道,
“城北的新桥塌了,活生生挤塌了,底下压着不少人命,这一次事情怕是闹大了。”
这新桥当初由工部一力承担,施工图纸都在工部存着,后头材料监管,工人招聘,工程验收一类,也都是工部各股官员在管。
最终拿主意的,是自己这个工部尚书。
这桥如何成了今日这个样子,他心里最清楚。
原本设计上就有暗病,为了节省材料活活减了两根大石柱,当初有个民间工匠还拼死谏言,说这样造出来迟早出大事,被工部压了下去。
后头材料运送,建成验收一类,水分就更大了。
原本上好的石材换成了价钱不到十分之一的劣质材料,工期也是一缩再缩,万金拨款倒有一大半进了工部各级官员的口袋,安尚书自然拿了最大的一部分。
如今事情抖落出来,来查的是锦衣卫,安广顿觉不妙,连忙来求三皇子。
他跪倒在地,将里头猫腻一五一十说了,哭着道
“殿下,如今只有殿下能救我的命了。”
三皇子听完始末,将手中书册砸在安广头上,
“救你?我恨不得杀了你!我知道你们工部这样抽油水的事不少,但如何能在施工设计上就不管不顾!这样大的工程,数十条人命,这钱你也敢赚,杀了你都不够赔!”
安广苦苦哀求,
“我也不知道会捅出这样大的篓子啊,殿下,殿下看在臣数年经营,为殿下出力卖命的份儿上,救臣一条性命吧,臣必定肝脑涂地,以命为报。”
三皇子扶额,懒得看底下的安广,心中纠结不已,不救,无疑是寒了工部尚书的心,工部尚书下马,后头工部还在不在自己手里,就未可知了。
如今朝中六部,自己好不容易占了些优势,后头马上要借着春猎一应事宜为母妃请封,越发坐稳身份,如今工部出事,叫人揪住由头,大皇子一派必定掺和进来,恨不得将工部上下换了血,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局势朝着这方向发展?
一番思量过后,三皇子对安广道
“若要保你,就要牺牲下头两个人,你速回去安排,工部人事你比我清楚,工匠这头我来想办法,左右有人担下这责任,保了你的乌纱和命。”
安广听了,连连跪拜,马上回了工部衙门,照着三皇子说的将一应资料找出来,又叫了几个心腹过来商议一阵,决定推个背锅的人出去。
这头三皇子请了府中圣手重新画图制册,将原先图纸来了个偷龙转凤,将能想到的都先准备了个七七八八,天微亮,才稍稍洗漱了准备上朝,应对大皇子一派的狂风暴雨。
朝堂之上,果然有人口诛笔伐,将桥面坍塌一事说得义愤填膺,恨不得当即把工部一锅端了去。
大皇子面上喜色压根儿不掩,看得陆夜一阵恶寒。
人命关天的事,一边是拼命推卸,一边是借机生事,真切在意这些生命本身的,又有几个。
他心中恶寒升起,胸中郁气难出,他是在现场亲眼见过尸首惨状,见过老小哭嚎的,比不得这些高坐府中,不闻不见的皇子大臣冷漠无道。
他们说锦衣卫凶狠残忍,也不看看自己是如何披着人皮掩盖狼子野心。
陆夜厌倦了这些人的盘算演技,低头抚着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手背,好似找到了稳定心神的力量,终于将令人厌烦的声音全部隔绝在外。
崇文帝一锤定音,将案子交到锦衣卫手上。
陆夜拔声接道,
“臣定不负圣上所望。”
查它个水落石出,一清二楚。
哪里管大皇子三皇子两派人浩浩荡荡,满朝探究,怨毒又愤嫉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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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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