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科的住院区在七楼。为了不影响病人休息,暗沉的走廊里只亮着几盏昏黄的小夜灯。值班护士在值班台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头,一幅快要睡着的模样。
向宇没惊动她。黄巧巧住的是一间双人病房,病房里只有她一个病人。今晚是李成守夜,李成来电话说有情况,也就是说黄巧巧有情况。向宇轻轻推开病房门,冲坐在门口看护椅上一脸惊诧转向他的李成竖了竖手指,做了个“嘘”的动作。
李成点点头,示意他往第二张病床那儿看。
只见一身蓝白条病号服、一头披肩长发的黄巧巧犹如鬼魅一般静静地站在空无一人的病床前,低着头,仿佛在凝视着什么。
“醒着?”向宇张了张嘴,没出声。
李成看懂了,双手合掌、头一歪,做了个睡觉的姿势,意思是睡着呢。
“梦游?”向宇又无声地问道。
李成肩膀一耸,两手一摊,表示无从判断。
向宇蹑手蹑脚走上前,想要一探究竟。当他一矮身看到黄巧巧的脸时,不禁吓了一哆嗦。那是一张充满了恨意的脸,通红的眼睛、紧咬的牙关。而她恶狠狠瞪着的,不过是病床上孤零零躺着的那个枕头。向宇丝毫不怀疑下一秒她可能会扑上去撕扯那个枕头。
跟在一旁的李成,按捺不住,伸出手来在黄巧巧面前晃了晃,对方的眼珠子跟着转了一圈。
“黄巧巧?”向宇试探性地低声喊了一句。黄巧巧毫无反应。
“黄巧巧。”向宇又加重了声音叫道。
“哎?”黄巧巧的眼神慢慢清亮了不少,她惊讶地看着眼前弯着腰小心翼翼打探她的两人。
“你在干嘛呢?”李成问道。他在这里守了大半个晚上了,黄巧巧一直未曾开口说过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个“哎”令他有了一丝惊喜,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就此问问她有关案情的事了。
“我在……哎?我在干嘛?”黄巧巧的脸色一下白了。
向宇看得出那是一种对自己行为的困惑,及由此产生的恐惧。说明当事人这时也并不清楚自己直挺挺地站在邻床旁边是要做什么。
“巧巧,我是向宇,你可以叫我向叔叔。”
“老大!怎么就叫叔叔了?怎么也是帅气的小哥哥吧。”李成故意在一旁大呼小叫,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他怕黄巧巧又变回那个面无表情的木头人。
“你……你没有小哥哥好看。”哪知黄巧巧竟然说了这么一句,随即又羞赧地低下了头,脸色倒是比刚才好了一些。
向宇一怔,小哥哥,谁?
“哪个小哥哥那么好看?”向宇假装不服气地问道。
“嗯……”黄巧巧歪着头想了想,“他说他是保洁员。”
向宇和李成互视了一眼,心里却是打起了鼓。他记得白墨和他说过,他和黄巧巧今天也只是第一次见面,黄巧巧却一副熟撚的模样,怎么回事?
“你认识他?”向宇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不认识,他说是妈妈叫他来打扫卫生的……”一说起母亲,黄巧巧的脸色又“刷”一下白了。是了,她以后再也没有妈妈了。妈妈再也不会逼着她学这个学那个,也不会因为她的分考低了就对着她大吼小叫了,更不会煮好满满一桌好吃的接她回家了。她的妈妈,那么惨烈地死在了床上。
黄巧巧难受地捂住心口瘫倒在了地上,她想大声地哭喊,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好难受!好痛苦!
向宇见人状况不对,连忙摁了呼叫铃。不过十秒钟,值班台上打瞌睡的那个护士就奔了进来。
“怎么回事?不是跟你们说了现在不宜刺激病人嘛!都出去!”护士生气地横了一眼挡在她前面的李成。
李成摸了摸鼻子,拉着自家队长退出了病房。
“老大,我怎么觉得大多数时候她挺正常的,不像精神病啊?”
“精神病什么样?”向宇靠着门框站定,眼睛还看着正喂黄巧巧吃安眠药的护士。
“就精神错乱、发疯、傻笑,凶得可能还打人。”
“那黄巧巧什么样?”
“挺乖的!思路也清晰,就是不爱说话。”
“她得的是抑郁症。虽然也是精神类疾病,但病人的逻辑思维是正常的。回头让我姐给你科普一下!”向宇拍了拍他的肩膀,擡腿欲走。
“哎!老大,你这就走了啊?还没问你咋来这么快呢。”李成连忙把人喊住。
“说话声音轻点,不要影响病人休息!”护士小姐安置好黄巧巧后,走出门来又把两人教育了一通。“是是,一时没注意。”李成赔笑。
见人态度良好,护士小姐又去值班台打瞌睡了。向宇冲又待开口说话的李成做了个“噤声”动作,挥挥t恤衫的短袖,走了。
“姐?”向宇倚着注射室的门廊给向婉打电话。
“怎么又是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明天我还上班呢!”向婉简直要发狂了,她才躺到床上五分钟。
“明天你不是休息么?”
“那是医院里休息!”向婉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向宇这才想起她还是个心理学博士,私下开了间心理咨询室。
“我就是想问问你,重度抑郁症患者会不会出现类似梦游的症状?”向宇正声道。
“类似梦游的症状?怎么说?”向婉也一下子认真了起来。
向宇把刚才黄巧巧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中度及重度抑郁症患者都有可能会出现幻觉。但多数是妄想周遭的人想要谋害自己,或者正在说自己的坏话,患者会表现出害怕和惶恐的情绪。你说的这种情况,黄巧巧当时应该是愤怒与敌视的表现,甚至有可能会有攻击性。我需要再次给她做个详细的检查后才能做判断。”
向宇相信向婉的专业性,于是挂了电话,再度回到白墨身旁。
白墨正愣愣地盯着自己的盐水瓶发呆,见他重新出现,有些吃惊。
“怎么了?跟活见鬼似的。”向宇咧嘴笑了一下。
“你不是走了吗?”
“你害怕了?”向宇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嗯,触感很不错,柔软顺滑。
“不是,没有。”白墨不自在地别过头。向宇走后,他就睁开了眼。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挺难为情的。已经是第二次被向宇看到他哭了。所以向宇坐在他旁边时,他只好闭着眼睛装睡。但人走了,他又觉得寂寞。
夜半时分的注射室里,只有他和另外一位穿着工服的中年男人在挂水。那个中年男人许是个建筑工人,满身的水泥和灰尘,懒懒地半躺在椅子里,张着嘴打鼾。他一定是累坏了,白墨心想。他也许有一位贤惠的妻子,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所以这么努力打拼。可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因为自己的蠢笨,他失去了学业,还害死了自己的爸爸,变得孤身一人、并为人所不齿。他想,也许爸爸就是因为受不了打击才选择的死亡。
深深的歉疚与自责涌上心头,就在无以复加的难过要把他淹没的时候,向宇回来了。有人陪着真好!
“你……你不用回去休息吗?”觉得把人晾着不好,白墨又转过脸来看着向宇。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动的是不舍与挣扎。向宇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软了又软。这人,既想要他陪着,又担心他累着,矛盾都矛盾得这么可爱。可爱?向宇微微愣了一下,这么快就从可怜转为可爱了吗?
“人民警察为人民!你都还没好呢,作为人民的好公仆,我怎么能走!”向宇伸出右手盖上他的眼睛,“睡吧,挂完水送你回家。”白墨翘长的睫毛在他掌心里扑簌簌地抖动,抖得他的心也跟着颤啊颤的。可爱!向宇又暗叹了一遍。
“人民警察为人民!”这句话,他已经是今天第四次听到了吧?第一遍是那个胖乎乎的警察龚明旭说的,还有三遍都是身旁这位一点都不摆架子的刑侦队队长说的。也或许,他们是不一样的警察吧?白墨头一次感到“警察”这两个字带来的安心感。
“睡不着。”过了一会儿,白墨不好意思地说道。向宇那温暖的手掌心还在他脸上盖着呢。
“那说说话?”向宇把手挪开。
两人四目相对,老皮老脸的刑侦队队长竟然有了一丝羞色。
“咳!我刚才去看了下黄巧巧。”话一出口,向宇才惊愕自己为什么要提及案情。白墨发烧和白天受到的惊吓不可谓没有关系,毕竟那么血腥的场面不可能不留下心理阴影。
“她也在这里?”白墨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没想到黄巧巧也会在这家医院里。他以为她已经回到家人身边了。
“是,经医生检查,她有重度抑郁症。”向宇略微思索了一下,没有隐瞒。
“什么?”白墨瞪大了眼睛。
“你很惊讶?”
“我每次去黄家做保洁,黄太太都要跟我炫耀一下她的女儿。说她聪明漂亮还懂事,是她的得意之作。”甚至还得意地跟我炫耀,我要不是个保洁员,就介绍她女儿跟我认识了。这句话白墨没有说出口。
“得意之作?”向宇抓住这四个字,狐疑地重复道,“她怎么会说自己的女儿是自己的作品呢?”
“这个我也不清楚,时间蛮久了。接着又有一次,她很不开心的样子。说是黄巧巧考试没考好,名次下降了一名,令她很丢脸。”
“名次下降了一名就丢脸了?”向宇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他家有个学霸姐姐,对比之下,他小时候总是吊车尾的成绩,都没让父母说出过“丢脸”两个字。
“你也觉得有些过分吧?”白墨冲向宇笑了笑,接着说道:“黄太太还给黄巧巧报了很多兴趣班,琴棋书画样样不落。没见到黄巧巧之前,我以为她应该是个精力充沛活泼好动的小姑娘,不然这么重的学习压力哪里承受得了。”
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个害羞内敛的小姑娘,甚至还患有重度抑郁症。两人对视一眼,都明了对方心里的感慨,一时之间有些无言。同时,向宇也有些惊讶,白墨对于抑郁症好像一点也不陌生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