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冬夜总是沉而不寂,风穿过东塔西坊,石灯摇晃,塔顶之光落在灰频坊南门前的一段旧墙上。那是一道废弃的阅文门,原用于审读旧法语录,如今上面的刻字早已风蚀,只有一个“声”字还隐约可辨。
姒然站在那道墙前,没有开口。她只是轻轻把手中的炭笔贴上墙面,写下她今晚第三遍复写的火言句:“焰不因风灭,言不因耳亡。”
灰频坊的门尚未真正开启。这里原是共义塔灰频翻译组的备用事务室,因制度拨款紧缩而被废止。两日前,沈茉凌亲自将这处空坊以“制度实验辅助点”名义重新挂号,而姒然申请成为首位“表达者驻坊成员”,火言的转结构试点,就将在这里悄然开启。
门终于在第二次风声中响起一声咯吱。她回头,看见弥骁站在门后,没有带其他人。他身着平常布衣,仅将灰频监章挂于左肩,一手提着一小箱记录器材,一手递出文件。
“这是你要求的‘共构草案’初稿。”他说。
姒然接过,扫了一眼第一页,页首写着:“共构协议·第零条:表达不可因未明而被拒绝。”
“你知道塔那边正在准备对这协议提出封限审查吗?”弥骁问。
姒然点头:“知道。但他们动用的是主频结构标准,而我们要建立的,是‘初声对译机制’。不是挑战主频,而是让语言得以站起来再走过去。”
“所以这里是火言的归声之门?”弥骁望向那块残墙。
“不止是火言。”姒然把那纸贴到墙上,“你不觉得整个塔都是用来听的,但没有一个地方是真正允许人‘先说’的吗?”
弥骁沉默片刻,伸手在纸边角写了一行:“此处起声。”
当晚,共义塔尚未收到任何抗议信。但第二日,律频内部文件流出,魏殊一方提出一项新提案——《非结构表达暂缓备案令》,主张对一切尚未通过三级结构链建立的表达内容,暂停收录进制度实验项目库。
他没有提名灰频坊,但每一个懂塔的人都明白,他指的是姒然刚刚挂上“归声之门”的那块墙。
沈茉凌收到那份文件的时候,正在共义塔东环第七室,与三位塔内结构语法师讨论新一轮的灰频转义路径模型。那份文件夹被一名助理悄悄送进来,她翻开时没有多说,只是翻到结尾看了看盖章——是魏殊亲签。
她没有立刻评论,只是在笔记本上写下三个字:“声音战。”然后,她对面前的结构师们说:“我们继续。”
共义塔近来风声紧密,各派动作不断,但在这场看似依旧有序的制度运行中,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松动。
灰频坊虽然依然名义隶属于共义塔,但姒然正在做的事,早已超过了“备案辅助”四字所能容纳的权限。她并不只是在构建火言的新结构,而是在尝试建立一种“表达自治前结构”。
不是由律频验证后允许发声,而是由表达者自己设规则、建模型、定责任。再交予制度参考,而不是等制度许可才敢开口。
这种逻辑倒转,正是共义塔目前最忌惮的。
第三天早晨,坊前来了一名盘句语族的少年,名叫铎野。他将一条红绦挂在坊门前,没有多言,只留下三个字:“我愿译。”
这是表达制度改革推进以来,首个非火裔主动提出加入“表达共构”的译者。姒然问他为何而来,铎野低声回答:“我母亲说,她死前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在制度里说过一次自己的话。”
坊内的第一组共构词库开始成型,火言、绦句、水语的基本情感表达单位逐渐整理成统一表格。姒然将之命名为“归声词元”。
与此同时,共义塔内部的护律团也已开始加快整编频墙制度细则。魏殊发出最新律文建议书,内容清晰指出:
“在表达体系尚未获得跨族间意象逻辑校验之前,不得主张其作为制度共识语言。”
这句话表面仍旧使用制度术语,但其意图十分明确——在制度没有“听懂”前,任何表达不得要求“被听”。
沈茉凌拿到这份建议书之后,将其原文贴在她办公厅灰墙上,然后在旁边写下一句火言译句:“你若不听,不代表我未说。”
这一晚,沈茉凌并没有回主议厅,而是亲自来到灰频坊。她未穿主议长袍,只着素衣,身后仅带一名记录员。
姒然见她来,未先行致礼,只将最新完成的一份“归声共构模型”打印版本交给她。沈茉凌扫了一眼,发现底部署名已不只是“姒然”,还有“铎野”“苏离如”“温惟初”四人。
“你把不同语族的表达者,译者,结构辅助者,全都联合署名了?”她问。
“我想让这个模型的第一句话不是‘我想说’,而是‘我们正在说’。”姒然平静地答。
沈茉凌望着她,片刻后点头:“很好。那就从你们开始写第一份,不需制度许可的制度文本。”
她将模型收起,然后低声说: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归声之门’——不是哪个制度开了,而是谁敢先说出门外的第一句话。”
灰频坊的灯整夜未熄。
姒然站在那张旧石桌前,将归声模型一行行手校完毕,炭笔在灯下划过字迹如疤。铎野坐在不远处的小案后,正在翻译一段水语词模,苏离如提供的原文尚未解析完,但音义之间已能勾勒出情感弧度。那是一句悼词,原意大概是——“未归之人,请将你的话交予浪。”
他们并不着急建成完整的结构逻辑链。他们更在意的,是那声音在逻辑到来之前的呼吸节奏。
坊外,下起了今年第一场雪。
沈茉凌离开坊时没有回塔,而是去了长安城南的旧典书库。那是共义塔之外,少数还保留着早期多语书写样本的地方。她在第二列、东偏第六层书架上,取出一本厚达千页的《共议原典索引》初版。这本书记录了当年塔创初期,十数种非主频语言的原始结构实验案。
她翻到其中一页,上面列有一语,旁注写着:“火痕语初次提交样例,未能建构可复现逻辑链,暂不存义。”她静静看了很久,然后将那一页复印了两份。
这份文件之后,被送入了新设的“表达共构辅助室”,归档时命名为“未归档表达原案样例一号”。
——制度不会遗忘你说过的话,即使它不曾听懂。
第五日清晨,坊前来了一位词频观审官。他名叫陆拙,从不以强烈立场着称,只因他提出了一项新的制度机制雏形,引发塔内一阵不小的震动。
他称之为:“表达结构审阅双轨机制”。
其核心主张如下:在制度无法建立标准结构链之前,可设立一种“共构结构缓冲轨”,由表达者、译者、文化方代表三方协作,对表达内容进行标注、分类与风险预评估,并允许其在非律文场域中进入制度可听范围。
换句话说,不再等待制度完成所有“听懂”的准备,而是承认制度可“部分听见”,并用“共听结构”暂时建立声音与制度之间的协定桥梁。
这是第一次,共义塔内的中立派人士主动提议制度放弃“完全理解后再认可”的旧模式,向“边建边认”的表达新逻辑靠近。
魏殊在看到该机制草案的第一反应是沉默。他没有立刻否定,而是对身边的副律说:
“他们已经在墙上开门了。我们若不立界,声就会淹塔。”
副律问:“我们还守得住吗?”
魏殊答:“现在不是我们守不守的问题,是我们还能不能先听。”
七日后,共义塔收到灰频坊寄来的首份“共构表达通道样例模型·火言版”,署名共六人。
标题只有三个字:
《归声书》。
书中不包含复杂句式,也未提供全链逻辑索引,仅附上表达者自评、情感意向表、初译结构建议及语族风险提示。
这是第一份,不要求被立即承认为制度语言,却主动标示其表达结构意图与责任逻辑的文书。
它不是请求,而是对话。
—
那一夜,沈茉凌站在主议厅北窗前,窗外雪色微光铺在石壁上。她手中握着那份《归声书》,想起了许久以前,镜礼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表达制度的未来,不该建立在完全听懂之后,而是愿意先听——哪怕你还不懂。”
沈茉凌合上文件,轻声念出一句火言。
那不是翻译,也不是纪录,而是回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