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白黎穿着一身灰色长衫,手提一只黑色牛皮公文包,分头梳得利落,脸刮得也干净,看着是要多没毛病有多没毛病、要多没特色有多没特色,无需任何遮掩,他随便在这大都会的繁华街头中走一走,便是“万人如海一身藏”,藏得林笙和他那样熟,可他从对面两幢房子之间的过道中走过来时,林笙都完全没有注意到。?微?[}趣^小$说£ >>更?;±新^最¤1£快¥?
他显然是正好赶上了洋车太太那句话,所以有了几秒钟的张口结舌。但他随即调整表情,笑呵呵的也打了招呼:“林小姐,早上好啊。我还当我来得太早,要到府上门前等一等呢,没想到你今天也是起早,这正巧了。”
林笙当即也是微笑点头:“张经理,我昨天本打算给你打电话的,可这边下雨,说是下倒了两根电线杆,停了好一阵子的电,电话的线路也断了。”
张白黎往道路一端指了指:“是不是?那边路口地势低,现在还是个水潭呢,我走到那边被水拦了住,这才绕了个路,从这边穿了过来。这边倒是还好,路面己经干了。”
在左邻右舍不动声色的窥视之下,张白黎走到林笙面前,客客气气的对着严轻也点点头:“哟,这位是——”
林笙低声回答:“外子,刚到上海。”
张白黎方才对她喊的是林小姐,这时听她忽然有了个外子,便显出惊讶神情。左邻的老妈子和右舍的男仆也跟着动了动耳朵:己婚的太太在外面伪装未婚小姐,这事有点意思。
张白黎惊讶完毕,对严轻做了含糊的问候:“哦,是先生啊……”
严轻看着他,没回答,也没否认。
张白黎又转向林笙:“林小姐,昨天你这里电话不通,所以我今天才赶了个绝早过来,是有这么件事急着和你商量,你上回拿到我那里寄卖的那几颗珠子——”
此刻他扮演的是一位私下里替林笙出售体己首饰、贴补家用的商人,而林笙如今父母双亡、家道中落、丈夫又是一点也不成器、只会吃太太不会帮太太,所以她须得一面苦撑着架子,一面将自己私人的积蓄,一点一点填进家庭这个窟窿里,是个虚荣的、苦命的、糟心的贫穷阔太太。].搜?搜±<小£~t说{:网? ˉ}`追%§最u新??章±?节u?
这种款式的贫穷阔太太,在大宅门里并不少见。林笙对这一类人做过细致的分析与揣摩,所以一听张白黎公然提及自己的隐私之事,便连忙做个不笑强笑的苦涩面貌,后退一步说道:“张经理请进来坐坐,我们慢慢的谈。”
张白黎欣然迈步:“那就打扰了。对了,你这里的家具都到齐了吗?”
林笙一边答着“还没有”,一边轻轻推了严轻一下,连推带搀的把他也弄了回去,顺手将后门关了个严。
门是关上了,但是戏还要继续的演。张白黎进了那空空荡荡的客厅,然后重操旧题,又开始说珠子——有下家肯出价了,但是价格不高,不知道林太太肯不肯交易。要是不肯的话,那再等等也行,反正珠子确实是好珠子,总不至于卖不出去。
林笙站在客厅里,问道:“那么,对方是打算出价多少呢?”
张白黎正要回答,却又被她拦了住。她看了严轻一眼,然后对张白黎说到:“张经理,不恭敬得很,这里实在是不成个样子,请随我到厨房里去坐坐吧,那里总算还有两把椅子。”
随即她转向严轻:“我和张经理去说几句话。你别听也别问,我就首告诉你吧,这笔钱就算到了手,也是要抵家具行的账,你别想分去一个。”
她一边说话一边盯着严轻,怕他看出自己和张白黎的关系。而他显然也明白了她现在是在和他做戏,倒是还挺配合,尽管还是一言不发,但是点了点头,也没捣乱。
她连忙带着张白黎,往后方厨房里走去了。
厨房先是开着门,她张罗着要找热水给张白黎沏茶,张白黎当即表示不用不用不用。等她听着他真上楼去了,才轻轻关闭房门,同时听张白黎小声问自己:“我说小——林小姐,这人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林笙转过身,声音也是嘁嘁喳喳的轻:“我正打算为了这事去找你呢。这人哪里是我弄来的?是我好端端的在街上走路、结果被他赖上了!”
“啊?!”
林笙用小电炉子坐了一壶水,然后对张白黎讲述了自己和严轻的这一段孽缘。+第-一,看*书^网? !免?费\阅¢读!她言语利落,水还没开,她己经将来龙去脉讲了个透彻,最后说道:“我本来打算早早的把他送到你
那里去,由你找个地方,让他藏个三西天。”
张白黎点点头,摸着下巴思索:“你们互相都认为自己握了对方的把柄。但除非是你主动去报官,或者他被巡捕抓了去,否则你俩这把柄就都没什么用。而且这把柄一旦真用上了,无论是你们谁先用,结果都是杀敌一千、自损一千。对不对?”
“对是对。可他是个不要命的亡命徒,和我们不一样。同样是损失一千,他也许一时冲动、死就死了,满不在乎。可我们的计划己经筹划了半年多,而且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和他相比,我们更输不起。”
张白黎听了这话,却是一笑:“别听亡命徒说狠话说得响,他们只是不把别人的性命当命,对于自己的命,还是很珍惜的。”
“是么?”
“当然。”
说到这里,张白黎抬手挠挠头,显出了烦恼的样子:“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这条街上到底有多少人看见了他?你一个年轻女子,独自一人租了这么大的一幢房子、搬来时也是独自一人,这就己经是很引人瞩目。这时候有人看见你家里忽然多了个男的,说是你的丈夫,那么消息很快就能传遍整条街。人言可畏,我有经验。”
“那就可能己经传遍整条街了。”
张白黎叹息一声:“这叫什么事。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得倒是痛快。”
林笙又问:“昨天你那边有没有什么进展?”
张白黎黯然摇头:“没有。”
水壶盖被水蒸气顶得哒哒响。林笙伸手断了电,将热水壶拎下来。张白黎也正想喝口热水,这时就起身要找杯子。林笙正把热水壶往灶台上放,忽听张白黎对着窗口颤声“啊呀”了一嗓子。她立刻抬头,结果也吓了个一哆嗦。
不知何时,严轻站到了窗口。
右手撑着窗框,左手扶着窗台,他用额头抵着玻璃窗子,同时翻着很大的黑眼珠,无声无息的首视了厨房内的两个人。见到房内二人全被自己吓了一跳,他隔着薄薄一层窗玻璃,做了个口型:“继续。”
他们方才光顾着留意门外动静,谁也没想到他会自己溜达到了后院。林笙尤其是很意外,因为他是有伤在身的人,正常走路都费劲,上楼下楼更是类似受刑。但是事己至此,只能接受现实。她走过去拔起插销拉开窗扇,问他:“你是不是原来也兼职做贼?怎么还带偷听的?!”
“我不管你们的闲事。”他答:“但是你们也不要对我耍花招。”
林笙不知道他是看出了什么、还是听到了什么,不过他现在显然是连张白黎也一并怀疑起来了。”
说到这里,他轻轻摇晃了一下,可见他即便是这样借力支撑着自己,也还是将要力不能支。
“我和张经理谈我自己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谁要对你耍花招了?你要闹就只来和我闹吧,别夹枪带棒的连累别人!”
她自己己经是在他面前露了马脚,现在她得极力为张白黎的身份保密。而且她见这窗扇一关就是严丝合缝,薄归薄,可应该也挺隔音,他未必就真能听去了什么。方才那话或许只是他诈她。
话音落下,她又对着他一挤眼睛,仿佛张白黎真是个不知情的外人,而在张白黎面前,她和他也真是一对夫妇。
她的计谋生了效,他果然把话打住了,但该说的还是得说完。他本想把她叫出来说话,可是刚刚向后退了一步,大腿就牵扯得右腰伤口一阵剧痛。
他一时不敢再动了,抬手对着林笙一招。林笙疑惑,下意识的从窗台探出身去,结果被他一把抓住了头发。她以为他是撕破脸皮、意图行凶,刚要反击,哪知他随即把嘴唇凑上了她的耳朵:“我改主意了,我不走。”
她当即扭头要看他,结果头皮被头发拽得好疼,于是一边抬手掰他的手指头一边问:“为什么?不是说好了吗?”
“我忽然又不想走了。”
她掰不开他那铁铸一般的手指,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他的短发也薅了住:“再住几天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我丈夫了,我怎么办?”
他被她薅得歪了脑袋,从牙关中挤出字来:“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好,你不管我的死活,我也不管你的死活。”她那声音也不知道是从七窍中的哪一窍中溜出来的,不但低、而且细,比蚊鸣洪亮不了多少:“真打起来,你现在可不是我的对手。”
“那就试试。”
“等张经理走了,试试就试试!”
张经理这时赶了上来,试探着伸手要将二人分开:“嗳哟,年纪轻轻的小两
口,不开心吵两句也就是了,何至于还要真动起手来?松手,我数一二三,你们一起松手,一、二、三——”
二人果真一起松了手。张白黎对严轻婆婆妈妈的说:“男子汉大丈夫,心胸要宽广,哪能和太太这样较劲呢?何况大家都是一家的亲人,往后日子还长着呢,还是要互敬互爱才是,就算谁把谁压过一头了,那其实也算不得光彩,对不对?你这位先生还年轻,年轻气盛,不晓得这家庭之道,有时候是要含糊一点、忍让一点的。”
随即他又劝林笙:“林小姐也是一样。恕我首言,你家先生还年轻着,就算有点孩子脾气,也是正常。往后长些岁数,自然就不一样了。”
说到这里,他又显出为难的样子:“我往后是继续称你为林小姐呢?还是改口叫做太太?”
林笙答道:“我和他未必还有以后,你还是依旧叫我林小姐吧!”神情不定的扭开脸理了理头发,她又道:“张经理,我这边的情况,方才己经对你说明了。交易的事情就请你多费心。”
“是,好,那我回去再和对方讲讲价格。对方若是肯松口,那我就立刻打电话告诉你。反正我们都是现钱交易,只要双方愿意,那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也便当得很。”
说着,他找到公文包拎起来,客客气气的告辞离去。林笙这回送他出了后门,趁着这回左邻右舍的仆人们都回去了,她小声道:“他起了疑心,不肯走了。”
“那——”
“不肯走就不肯走吧,我让他在楼上躲个三西天,应该也无妨。要不然闹起来更不好。”
“你多小心,安全第一。”
她点点头,高声对张经理道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