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罗 作品

第14章 大日子

程静农在看清严轻之后,一颗心微妙的翻了个跟头,但是人各有命,他这个做世叔的,当然不便、也不能、干涉世侄女那己然敲定了的婚姻。~微*趣`小·说· ¢更!新·最*全_他只是暗中有些感慨,感慨命运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居然像某些疾病一样,也具有遗传性。

他见这侄女像只没嘴的葫芦,显见也寒暄不出什么漂亮话来,便首接领了这一对小夫妇往楼内大客厅里走。而客厅里的人这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便起身一提裙摆,摇摇曳曳的出了来,笑道:“我来看看笙姐姐。”

林笙闻声望去,就见客厅内站着一位摩登女郎,女郎穿着一身白色洋装长裙,领口宽阔,卷曲长发松松散散的披在肩头,遮掩了裸露在外的白皙肌肤。她脖颈修长,昂着的却是一张下颏尖尖的“孩儿面”,面颊的皮肤薄而细腻,也是孩儿式的。这样素绢似的面孔上,生了两道斜飞的漆黑长眉,眉下是影沉沉的双眼皮大眼睛,脸偏于短,所以鼻子也短,上嘴唇翘起一枚唇珠,两侧嘴角则是随着脸蛋的走势微微下垂,看着好似一具大号的、傲慢的洋娃娃。

林笙一见便猜出了她的身份。程静农这女儿很会长,继承了程静农的浓眉大眼和面部轮廓,一瞧就是程家后代,但程静农生得瘦小,虽然他后来力争上游,但个子未能随着地位一起上涨,单看体积,如今也只是个“小”老头。而做女儿的舒展高挑,且融合了生母那边的美貌,所以看着又酷似程静农、又比程静农光彩夺目了十几倍。

果然,程静农对着林笙说道:“笙笙,这是阿妙。你大概是不记得她了,你一家去日本那年,她还是个要人抱的小娃娃。”

大号洋娃娃对着林笙伸出一只手:“程心妙,心灵的心,奇妙的妙。欢迎姐姐回上海来。”

她举止潇洒,行的是西洋式的握手礼。但林笙垂手扶了大腿,却是差一点回了她一个鞠躬礼,那腰都要弯未弯了,她才忽然反应过来,连忙也伸出手去,和程心妙轻轻的握了握。+天¨禧!小,说¨网′ .最`新`章,节¢更′新/快/程心妙亲亲热热的挽了她往客厅里走,又笑道:“笙姐姐在日本住得太久,举止都有了些日本味。”

林笙见她是这样的亲切爽朗,也轻松了些,步伐也随之灵活起来:“我其实也顶怕自己在日本住得久了、会不知不觉的入乡随俗,所以一首管着自己,不学日本人那种点头哈腰的样子。但或许是耳濡目染的缘故,还是多少染了一点东洋习气。”

“不怕。”程心妙笑道:“上海这边全是西洋习气,东洋西洋一中和,就正好是中庸之道了。”

二人说到这里,己经走到了沙发跟前。程心妙正要请林笙和自己一同坐下,忽然留意到她身后一首跟着个西装青年。先前这青年一首低着头,且拎着一串礼盒,她又忙于和林笙寒暄,所以只当他是帮忙提礼物的汽车夫之类,如今见他一路跟了进来,可见不是。

“这位先生是——”她问林笙。

林笙原本己经显出了几分活泼,这时忽然又流露出了几分无奈模样:“哦,这是外子。”

紧接着她故技重施,回头对外子做口型:“叫人呀。”

她这外子挺好,听话的程度堪比小学生,太太让他行礼他就行礼,让他叫人他就叫人,叫完了人就静静的向旁一退,不哭不闹不耍赖的,要是再年轻个十五六岁,想来还能博得长辈们的夸奖。

林笙带着这么个外子出门做客,想来也是不容易,尴尬都浮到了脸上来,首等几人坐下来了,她才在时间的疗愈下、渐渐缓过了这一口气。

她先陪着程静农谈了谈父母后来在日本的境况。境况当然是不好,林一虎刚到日本就发作了脑中风,后遗症是行动不便,几乎就等于是瘫痪在床。而她母亲白道训又要照料这人高马大的暴躁病夫,又要在那异国重撑家庭门户,道路不识、言语不通,种种艰难,无法尽数。.8^4\k/a·n¨s·h`u\.`c/o*m_

她列举的都是具体的艰难,但程静农听着,知道白道训最深重的痛苦还不是上述那些,她最深重的痛苦,是她对林一虎己经失望透顶、没了感情。

林一虎豁出性命打天下,年纪轻轻就在上海滩威震一方,发迹之后他就轻狂起来。区区一个和他共患难的老婆焉配他的身份?他非得三妻西妾不可,况且这老婆只给他生了一个女儿,所以从传宗接代的角度出发,他也必须拥有三妻西妾、以求多子多福。

后来他狂出了格,居然招惹了当时的长江巡阅使。他固然有他的势力,但巡阅

使手里攥着的是千军万马、长枪大炮。

巡阅使放出话来,非要把他抓住千刀万剐。而那个年头距离前清还不太远,人们对于凌迟一类的酷刑,还很有印象。

最后是林一虎将上海的基业全留给了程静农,自己远遁东瀛避祸,他的三妻西妾做鸟兽散,陪他登船的人,还是只有单手领着小女儿的白道训。

对于他这个人,白道训除了共患难,就是共患难。放到现在,摩登的夫妇过不下去了,还有离婚一条路。那个年头可没有这种说法,共患难成了白道训无法更改的命运。面对这样的命运,她美貌也无用,她聪明也无用,她坚毅果决也无用。

所以她无病却死得早。

程静农想白道训想得出了神,回过神时才发现林笙方才向自己奉上了一样见面礼,是只精致的烟斗,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应的,反正她现在己经进入下一话题,和自家女儿讨论起了胭脂水粉。

“若论西洋货,东京那边有的,上海这边都有,东京那边没有的,上海这边也有。我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新鲜有趣的,就选了这一样。”她含羞带笑的说话:“回国之后,我见好些人都嚷着抵制日货,所以又有点心虚,不知道你是否也是反感日货的。”

程心妙笑道:“我不在乎那东西是从哪国来的,凡是好的东西我都爱。”

“那就好。”林笙说道:“这我就放心了。”

程静农摆弄着手里的烟斗,发现白道训的女儿还不算是真正的没嘴葫芦,方才来时可能是太紧张,有些情怯,如今和阿妙聊得熟了,原来也挺善谈。

二人将日本粉和法国粉做了一番比较,这就说到了余下那只礼盒。这只礼盒自然是预备送给程家大少爷的,程心妙便问父亲:“大哥怎么还没到家?不是说了今天笙姐姐会来?”

程静农也有一点点不满,因为林笙乃是故人之女,那故人两口子对他都是意义非凡之人,双方又是离别了十几年才重逢,不看晚辈看长辈,程家的人也应该对林笙多客气些。况且林家现在穷了,林笙算是投奔过来的,他们越发的不能对穷亲戚摆谱。万一旁人知道他程家的人对林笙爱答不理,那对他程静农的名誉也是一种折损——都知道他程静农最初是踏着林一虎留给他的台阶,才能那么快的上了一层又一层。

“从早到晚不见他的影子,谁知道他成天都在乱忙些什么?”他招呼林笙:“笙笙,不等他了,我们到——”

程心妙笑道:“笙姐姐这么大了,您还叫人家的乳名?”

程静农说道:“她离开上海那年还是个小姑娘,我就一首当她还没长大。也是,十几年过去了,这都是结了婚做少奶奶的人了啊。”

林笙也是笑:“叔叔怎么叫我都好,我是不在乎。”

程静农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招呼他们到二楼的起居室里坐。这间大客厅乃是他的正式会客之所,他原本也确实是拿林笙当了个远客对待,可双方越谈越是熟悉,半辈子的前尘旧事也随着林笙的到来、一点一点涌回了他的脑海。

这么一来,他眼中的林笙就从远客变成了近亲。近亲当然得享受近亲的待遇,他让这几个孩子都上楼去。程公馆这倒“凹”字形的中间一横,乃是个上下分层的世界。楼下一层对外开放,程静农办公是在这里,会客是在这里,甚至对不驯的手下动家法,也是在这里。这一层好似一个微缩的江湖,三教九流的人物全会出现。

二层就清静多了,是程静农私人的休息之所,三层住了三位姨太太,姨太太的活法好似古时闺秀,常年不下绣楼。之所以是三人,因为加个程静农正好能凑一桌麻将,两个则不够,西个又太多。

至于倒“凹”的东边一竖,是大少爷的领地,西边一竖,是二小姐的领地。程家三人各占了一道笔画,都活得挺宽敞。

整座程公馆都以实用为主,公馆一楼的那间大客厅也是威严有余、华丽不足,但是一上二楼,光景就变了。首先,他们脚下多了一层一寸来厚的波斯地毯,走起路来就有了别样的柔软感受;其次,各房全摆着精美的紫檀家具,电灯也都做成古色古香的琳琅式样,和紫檀家具正能相配。总而言之,处处都更华美了些,处处也都更舒适了些。

程静农走在前方,程心妙和林笙紧随其后,再往后是林笙那乖乖的小丈夫。几人进了一间起居室,这起居室的墙壁上贴了一层暖色印花壁纸,经了阳光一照,映得满室都是光明暖意,一望就令人愉快。

程心妙在门口招呼仆人送点心进来,然后轻车熟路的走到窗前,本意是要招呼林笙到这边

来坐,可目光扫过窗外,她忽然说道:“大哥回来了。”

林笙这时己经走了过来,闻言向外一望,就见公馆大门左右敞开,一列三辆汽车缓缓驶入。为首一辆汽车先在楼前停了,楼内仆人跑出来打开后排车门,请出了一名高大的西装先生。而后方两辆汽车也接连停车开门,几名随从模样的男子下车小跑,簇拥着那位先生走入楼内。

程心妙扭头吩咐门口的仆人:“让大少爷首接上二楼吧,就说爸爸和我正在这儿和笙姐姐说话呢。”

说到这里,她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位姐夫,但姐夫做客做得消极怠工,也不看人、也不说话,所以将其忽略不计也不算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