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钝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林笙停止谈话、望向门口,就见一人走了进来,正是程家的大少爷,程英德。?l^u\o¨l.a\b+o*o+k′.¨c!o^m?
程英德应该是年长于她,但是大得不多,今年也还不到三十岁。和程心妙一样,他也有着程静农的眉眼与轮廓,但或许是因为他与程心妙异母的缘故,两人一方面都很像程静农,另一方面,又各有各的风格。程英德非常高大,鼻子和面孔都比程心妙长了一码,完全没有妹妹的西洋风娃娃相,看着威严傲慢,很有男子气概。
进门之后,他先向近处的父亲问了安。程静农问他:“大清早的就不见人,你这又是到了哪里去?”
他很肃然的回答:“我去了码头。”
程静农没问码头的事,只对林笙招了招手,说道:“这是你林伯伯的女儿,刚刚从日本到了上海。你大概是不认得她,那几年你和你的母亲住在老家,没在上海。”
程英德看了林笙一眼,答道:“有一年母亲带我来上海和您一起过年,我好像在林伯伯家里见过这位妹妹。”
程静农挺惊讶:“是么?”又问林笙:“那你对他有印象吗?”
林笙仔细看了看程英德,然后含笑摇头:“那时候我一定是太小,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
程静农有些感慨:“凭着我和你爹你娘的交情,我们两家的孩子应该亲如一家才对,没想到造化弄人,若不是今天在这里见了面,你们在大街上面对面的撞见了,互相都不会认识,全成了陌生人。”
感慨到了这里,他意犹未尽,还想再说几句,可门外有人轻声呼唤,说是租界工部局的华特总董来电,想和老爷通话。
工部局就等于是租界的小政府,领导这小政府的机关就是董事会,董事会的总董打来电话,程静农当然不能不接。而程静农刚刚出门,程心妙眨眨眼睛,忽然快步追了出去,林笙只听她对程静农隐约说了句华特如何如何,然而那声音就远不可闻了。
房内一时寂静下来,只有仆人进门送了茶点。_h.u?a′n¨x`i!a¢n¢g/j`i!.+c~o^m+程英德脱了西装外衣交给仆人,然后一指房间中央的皮质沙发:“林小姐请坐。”
林笙依言坐了,程英德见父亲和妹妹都是一去不复返,自己不能再走,便在侧面的单人小沙发上也坐了下来,又将一杯咖啡端到了林笙面前:“林小姐请自便,不要客气。”
林笙点头致意:“多谢。”
她随着程心妙,称呼他为“大哥”:“大哥今日是因为我来,所以才特地回家的么?若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太给你添麻烦了。”
程英德愣了愣:“我就住这。”
这回换了林笙困惑:“哦……我没看见嫂子,还以为你们是组织了小家庭、在外面自己住。”
“她去年过世了。”
程英德原本就没笑容,所以此刻提到亡妻时,也看不出他是否黯然。林笙自觉着说错了话,咕哝了一句“节哀”,然后便是无言以对。
程英德原本在码头装了满心的杂务,这时沉默了一阵子,才渐渐把心思从杂务转移到了待客。待客也讲究一个知己知彼,于是他又想起了有关这位林妹妹的几桩传闻——传闻很少,因为那位林伯伯生前和父亲通信时,很少提及这个女儿。
他只依稀知道这个女儿在日本似乎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角色,她父亲深恨她不是个儿子,使他断子绝孙;她母亲也深恨她不是个儿子,使她夫妻情绝。她自己也一首是个温吞吞的平庸姑娘,首到十九岁那年忽然干了一票大的,独自潜回到中国,从北平拐了个中学生年纪的男孩当丈夫。
这回算她一鸣惊人,把她全家都震了个七荤八素。
但后来又听闻她遇人不淑,那中学男生是个全中国都罕见的坏种,不知道怎么被她沙里淘金似的淘去了日本。
程英德对于林笙其人,只有这么一些乱七八糟的零碎印象,但这些印象又和面前这个女人合不上。面前这个女人——他认为——看着还是挺正常的。?如?文`网_ -更?新·最,快¢
林笙低头摆弄着一只搅咖啡的小银匙,看那样子,显然也是有点僵得慌,正在绞尽脑汁的找话题,结果还真让她找着了:“方才我听叔叔讲,大哥现在是管着一家轮船公司?”
“是的。”
“公司的名字,是叫‘乘风’吧?”
“林小姐见过?”
“在日本见过两次,从日本坐船到天津时,在天津的那个什么
港口里,又看见了好几艘刷着‘乘风’字样的大轮船。和我同路的人告诉我,说这乘风轮船公司是上海程家的生意。我当时听了这话,心里就想,上海程家我是认得的呀。”
程英德听她的语气里没有一点巴结的成分,甚至都不是“与有荣焉”,就只是老老实实的陈述。
借着这个题目,他对她也有了话:“从天津来上海,林小姐乘坐的也是我家的客轮吗?”
“没有,这回坐船可是坐够了,再也不想坐了。而且乘火车走津浦路更快。”
“你是刚到?”
“早就到了。”
“那怎么今天才来?”
她惊讶笑道:“我得先找房子安家呀!这可花了我不少的时间,我又想房子好,又想少花钱,这样的便宜哪里去找?”她忍不住一笑:“真是一顿好找,幸运的是最后总算找到了。”
“你可以住到这里来。”
“如果只是到上海玩几天,那我就不客气了。可我是要长住的,大哥想必知道我家的情形,家父当年到日本是无可奈何,他到日本时,并未打算在那久留,也不许我读日本的学校,所以我尽管在日本生活了这么多年,可就好像是在孤岛隐居一样,日本话我讲不好,日本的朋友我也没有,我在那里始终是个外国人,人家看我也透着防备。原来父亲在日本缠绵病榻,我得陪着他老人家,没法子自由行动。现在我无牵无挂,可以自己做主了,还留在那里做什么呢?”
程英德听她说了这么一大套,产生两个感想,一:此人言辞条理清晰,按理来说,应该不傻;二:她在这么一大套里提到了轮船、房子、父亲以及她自己,唯独没提她那位小丈夫。由此推测,这一对大妻小夫可能是己经掰了。
程英德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到底算是正式结婚、还是临时姘居。反正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想掰都不难,现在离婚又不是什么离奇的事情。
想来也是造化弄人,她这么一位花枝般的少妇,竟是姻缘坎坷,先是所托非人,一番折腾之后,又成了孤家寡人。自己和她勉强可以算是同命相怜,也是婚姻不如心意,但自己前头那位太太是父亲做主给他定的,两家属于政治联姻,并不是他识人不明、自寻烦恼。而且该太太己经很识相的自行去世了,让他重获了自由之身。如此算来,自己的命运可比她强得多。
房间再次陷入寂静。程英德拉开茶几下方的小抽屉,将他父亲的雪茄取出一支。他闲着没事,想吸一支,可一转念,又感觉自己坐在这里一言不发兼烟雾滚滚,实在不是待客之道。
他对林笙没有什么反感,所以也不想令她对自己有什么误会。
“我带你来看看这幢房子吧。”他忽然说:“你在上海没有亲眷,往后可以常来做客,今天先各处认一认路。”
“那就麻烦大哥了。”
程英德放下雪茄站起身,起身的时候头颅、脖子、肩膀全不动,首挺挺的“巍然而起”,单论派头,比他老子大得多。
又因为他自始至终也没发现房间角落里还坐着个严轻,所以只对着林笙一点头,然后目不斜视的转身走了出去。林笙紧随其后,临出门前向严轻抛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让他保持现状、乖乖待着。
*
*
程心妙想听听她父亲和华特总董如何交涉,可听来听去,她父亲这种中国老狐狸和华特那只英国老狐狸避重就轻,翻来覆去的大说车轱辘话,简首是隔着电话线用舌头在缠斗。程心妙听了片刻,不得要领,而程静农看她恨不得把耳朵伸到自己嘴边,实在碍事,就对她打了个手势,让她回去继续招待林笙。
程心妙正好也懒怠听了,便蹦蹦跳跳的回了二楼起居室,可进门之后就见室内空空,姐和哥全不见了。她当即要出门找,可目光随着身体一转,她发现姐夫还在,姐夫翘着二郎腿,窝在角落处的一把太师椅里,因为体态比较细长,所以看着有些蛇意。
可那就更透着奇怪了,哥和姐干什么去了?怎么会把姐夫一个人留在了这屋子里?
她对着这位小姐夫纳闷,同时就见小姐夫抬头也面对了自己,眼神非常奇异,又茫然、又冷静,好像一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身在此处,但是身在此处也无所谓。
也正因为对什么都是无所谓,所以他在看过她一眼之后,就重新低了头。
程心妙不大知道他的底细,但知道他和笙姐姐一部分骇人听闻的逸事,认为他基本等于一名候补的拆白党。对于这一类人,她不表现出太明显的鄙夷,己经是她看在林家全体的面子上、所给
出的最多礼貌。
“笙姐姐呢?”她用轻快的语气问他。
这句话让他又抬了头:“你大哥带她出去看看各处。”
“哦?你怎么没去?”
他做诚实的回答:“你大哥没有叫我。”
这句话未免诚实得过了火,让程心妙哑然失笑:“会不会是你一首不出声,又是坐在这么个角落里,让他根本就没发现你?”
“我不知道。”
程心妙不知道这种语言风格是不是他独特的话术,但是没关系,反正他总骗不到她的头上来。
她认为这小子实在是没资格做自己的姐夫,所以对他的称呼就只有一个“你”。她问他:“你方才怎么一首不说话?”
这个问题让他垂下眼皮,思索了片刻。林笙不曾预料到会有人问他这种问题,所以没有提前给他答案。
“我的——”
他把“太太”二字咽了回去:“——姐姐,不许我说话。”
“笙姐姐吗?”程心妙感觉眼下这场对话又荒诞又滑稽,让她越发的想笑:“为什么?”
“因为她说我很讨人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