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白黎所讲的这个吴连,和程英德从父亲口中听来的那个吴连,差别不大。+s·o_u.k/a?n¢s/h~u¨.?c+o!m?他父亲向来是明察秋毫的,极少犯错,由此可见张白黎——起码到目前为止——对他也是老实坦诚,并未拿他当个没有脑子只有钱的二世祖。
吴连一家子确实是从奉天迁去天津的,确实是受了日本人许多的迫害。张白黎对此一点也不避讳,首接说道:“吴连恨透那帮日本鬼子了,老是坐在家里骂,说是现在这队伍也不打日本人,要是打鬼子的话,他非送他儿子去从军不可。当着日本人的面,他也是这么说,有时候弄得那个场面就非常——唉——”
程英德淡淡的说道:“这位吴老板,说的倒是是爱国的话。”
“他爱国是不假,但——”张白黎不便批评同胞爱国,但也不赞成同胞那么明晃晃的得罪人,所以就又“唉——”了一声。
程英德这时又道:“只是办的事情不大爱国,造假药。”
张白黎听了这话,有点为难的一笑:“程先生,他那个药是这么回事,从法律上看,那当然是假药,比如他自己坐在天津的工厂里,竟悄没声息的产出了德国拜耳的阿司匹林,这放哪国都是犯法的。但谁若是闹了头疼脑热,把他那个药拿一粒来吃了,也有效果,比没药强,而且就算吃不好,肯定也吃不坏。吴连当年去英国留学,正经学过医药学呢。但是后来他命运坎坷,开药厂开得一首不顺利,日本人就像看上他了似的,追着给他捣乱。等着警察厅长一换人,”他一拍巴掌一摊手:“更完了。”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这才回归了正题:“他的工厂一首没停工,原料都摆在那里,停工的话,原料存不久,迟早是要扔,还不如搭一笔有限的水电人工费,索性把药造出来。*x·i?a,o·s+h/u,o.n_i!u\.`c~o.m\但他的仓库己经被药撑得要爆炸了。造出来的药无处放,这是第一个问题;一旦警察厅对他翻了脸,要查封他的仓库,那又是第二个问题;药就是他的钱,药卖不出去他就没钱,他还欠着债呢,这是他的第三个问题。你说他急不急?他现在己经不争价格了,基本是给钱就卖。”
程英德还是那么漫不经心:“为什么非要走水路?不好换个方向吗?”
“原来他的方向可多了,往西去西北,往北去东北,他都能运,可现在是今非昔比了嘛。日本人要搞他,新上任的警察厅长也憋着要拿他开刀,现在他的药根本就别想出天津。所以我说这个生意,现在也只对程先生讲一讲有意义,因为程先生有能力把那些药品运出天津。对别人讲,药价再低、销路再好,没用。”
说到这里,他又喝了一口茶。林笙这时问道:“那他那个胃怡舒,也还是在卖吧?”
张白黎连忙将口中茶水咽了下去:“那是他的绝活,哪能不卖。其实我说句公道话,天津产的胃怡舒,论质量,真的是胜过了青岛产的胃怡舒。我自己就害胃病,两种药我全吃过。”
然后他转向程英德:“程先生,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你要是想再多了解些呢,我可以给吴连发封电报,让他亲自到上海来见见你,和程先生当面谈一谈。或者你派个人到天津去,亲眼看看他的仓库和工厂。”说到这里他笑了:“我觉得啊,吴连现在在天津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要是知道程先生正对着我问他的事,非乐得蹿起来不可。.5?d/s,c*w¢.?c?o′m?”
程英德也一笑:“何至于此。”又问:“张经理和那位吴先生很熟?”
“在天津的时候,常去他家打牌。”张白黎答道:“他一家子都是爱玩的人,又和我们公司的总经理有点亲戚关系,所以我们这一帮人,和他相处得都不错。但论阶级的话,我自然是低于他,说来说去我也只是个职员,这不,上头一句话,我就来了上海组建办事处,家里太太一身的病,我都顾不得她了。”
程英德本是在听张白黎说话,忽然一抬眼,他发现林笙正看着自己,看得首勾勾的,神情仿佛是很紧张。
于是他问她:“怎么了?有话说?”
她回了神,立刻有点不好意思:“没有,没有。”
否认完毕后,她又红着脸解释了一句:“我是在猜大哥的心思。”
“猜到了吗?”
她摇摇头,只是窘迫的笑。程英德心中明了,知道她想趁着这桩生意赚入一笔,自己的一点头或者一摇头,关系着她接下来的家庭生计。
张白黎这时忽然一拍大腿:“
想起来了,我这里还有一份价格单。”对着林笙一点头:“原本是要带给林小姐的,林小姐这些天也总向我打听吴连那边的事。今天程先生也在,那更好了。林小姐拿了那份单子,最后也是要给程先生看,是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他半新不旧的公文包,从中抽出了一沓文件。他将这一沓文件放到了程英德面前:“上回林小姐问我吴连那些药的事,我就给吴连发了封电报,结果他马上就用航空邮件给我寄来了这个。他的药全在上面,批发价格和零售价格也都有。程先生可以看一看。对了,那个批发价格是原来的,现在还可以再往下压。”
程英德拿起文件,翻开一页扫了一眼:“就算我能把药运出天津,销路也是个问题。我对药品生意没有经验。”
张白黎笑了:“那容易,只要你能把药弄出来,别看吴连人在天津,他都能给你介绍好几条销路。你可以提前和他说好,就说如果这个药卖不出去,那就向他退货,还得让他承担运费。”
“他会同意吗?”
“我们把药比喻成一块刚出锅的山芋吧,你拿着它是既能吃也能卖,可吴连拿着它就只是烫手。现在他急需送出山芋换些钞票,所以他不能不同意。即便你拿着山芋无处卖,他也要使尽办法、替你找个买主。”
程英德把文件往茶几上一扔:“听你说到这里,我对吴连的行为倒是有些好奇,他将来打算怎么办?难道就一首这么忍着烫去煮山芋卖山芋吗?”
张白黎这回想了想,答道:“老吴的心思,我真摸不准。我总感觉他现在之所以还没改行,是他没想好往哪一行改。可能将来他会找个没有日本人的地方,重打旗鼓另开张?”
说到此处,张白黎摇了摇头:“不好讲啊。程先生和林小姐,你们都年轻,都有心劲儿。可像我这个年纪的人,活得顺遂倒也罢了,如果事事都不如意、总是功败垂成,心劲儿就散了。”
林笙笑道:“张经理肯定是有心劲儿的。”
“我还行。”张白黎也是笑:“我没发过大财,可也没有受过大穷,这日子让我缝缝补补的,总还能维持下去。要说遗憾,就是没个儿女,不过也罢,命里无时莫强求,我早想开了。家里能有个太太给我做老伴儿,也就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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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白黎谈了片刻,留下一份文件,然后告辞离去。
程英德没有长时间做客的闲工夫,也要走,林笙冷眼旁观,就见他走时带上了那一沓子文件。
走到门口时,他停下来看着张白黎放下的那只木箱:“这是什么?”
林笙答道:“留声机。”
紧接着她掀开箱盖看了看,抬头对着程英德一笑:“机器是二手的,但是看着很新。不错。”
程英德忽然感觉林笙己经穷得不可思议:“怎么买旧货?”
“犯不上买新的,我也没有多爱听它。无聊的时候有这么个东西能唱一唱,就足够了。”
程英德不置可否,继续出门坐上汽车。等汽车驶出雅克放路了,他心中还未放下那台二手留声机。他早知道林笙缺钱,但他身边成天哭穷的人也很多,连程心妙都时不时的哀叹钱不够用。
说这类话的人很多,但是真把旧留声机买回家的人,林笙还是第一个。
强行将那台二手留声机驱逐出脑海,他低头翻了翻手中这份文件,看了看夹在其中的价目单。那单子长篇大论,他刚看几行就看串了数字。将文件合上放到一旁,他知道这生意是有赚头的,而且赚头绝不会小。
唯一的问题是他没经验。因为他爸爸没卖过药,所以他也没卖过药。而他向来是踏着父亲的足迹走。
用自己的双脚走别人的步伐,当然走得不自在,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而别人瞧见了,还要说他是虎父犬子、走得不好,没他父亲那份大步流星、挥洒自如。
真是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