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罗 作品

第44章 人心

林笙随着程英德在码头上走。+p?i?n_g+f,a¢n¢b_o~o.k!.~c_o^m,现在这个季节,白昼是热的,但入夜之后还是会一刻冷过一刻。她在旗袍外面套了件轻飘飘的小开衫,瑟瑟的在风里走,好的是穿了一双平跟鞋子,步伐依旧是踏实矫健。

程英德和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并肩同行,起初一首作势要搀扶她,作着作着他放下了手,发现她走得比自己还要更平稳些。

他看她有点像自己中学时代的女校校花皇后。女校就在男中的隔壁,那个时候就己经不时兴娇滴滴的校花——娇滴滴的漂亮女生当然也是被推为美女的,但是“皇后”就还得符和时代潮流才行,于是他毕业那年,女中就将那皇后桂冠赠予了一名身材颀长的女孩子。那女孩子是女中的长跑健将,细胳膊长腿短头发,白脸明眸,眉毛头发都极黑,看起来洁净、结实、流线型。

他并不认为那女生是标准的美人,但又总记着她不能忘——五官己经记不清楚了,他不能忘的是她那股子劲儿,好像上天入地都能似的。结婚那天他看着自己细腰袅袅、弱柳扶风的新娘子,忽然又想起了她。

新娘子是只可以放在家里做少奶奶的,她则是能共他一起跋山涉海的。

虽然他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等闲连上海都不会出。

此刻和林笙走到一片水泥台阶上站住了,他今晚是吃饱了没事干,一时兴起,带她来看乘风公司停泊在码头里的几艘货轮。货轮巨大,通体铁灰,现在是无货的空船,但也有工人在上面忙碌。

林笙起初没当回事,就算是载客的马车,晚上收工了也要饮饮马、扫扫车,何况是那样大的一艘轮船。.求¨书~帮? _更-新*最¢快\

程英德本来是打算向她介绍一下这轮船的吨位和运力,可对着货船远眺了片刻,他的脸色缓缓变了:“那不是刚从天津回来的天禄号吗?怎么刚到就开始消毒了?”

后方的龚秘书上前一步,低声说道:“二小姐说这几批货赶得急,要天禄号在天明之前出发。”

林笙在一旁听着,听到这里是还是一头雾水,可就在这时,她忽见一支队伍顺着栈桥正往那轮船上走。饶是身边围着许多保镖,她还是吓了一跳,因为那是极长极细的一支队伍,毫无征兆的突然出现在了夜色中,并且无声。

“那不是货轮吗?”她问程英德:“怎么忽然来了这么多乘客?”

程英德紧闭了嘴,一时不语,而她随即又发现了新问题:那些乘客,似乎不是乘客。

乘着轮船出远门的乘客,不应该是那般鸠形鹄面、破衣烂衫的模样。更没有什么乘客会是被长绳一个个拴起、串成了长队行进。

更别提他们也全都没有行李了。

她听闻过这种勾当,但今夜是第一次亲眼见。铁灰巨轮好似漂浮在漆黑水面上的一道鬼门关,饶有耐心的将那些活人一个个吞噬入口。她猛的扭头望向了程英德,黑眼珠瞪圆了,嘴唇张了张,却又发不出声。

程英德也叹了口气。这不是他愿意看见的场面,而他方才一路走来,走得那么愉快,更不应该被此情此景败坏了情绪。^r-a+n+w-e¨n!z!w′w′.`c_o`m¨

“很讨厌,是不是?”他问。

她的脑筋有点转不过来,花了一点时间才有了回答:“既然讨厌……”

她牢记着自己的身份,不会说出格的话,要劝也只能迂回的劝。她想说“既然讨厌,为什么不停止这样贩人的生意”,然而程英德自以为和她心有灵犀,己经提前作了回答:“我这是顾全大局。程家小一辈只有我和阿妙两个人,如果我们闹起内讧,难保别人不会趁虚而入,爸爸见了也要伤心。”

她闭了嘴,发现他讲的好像是另一件事。

他继续说道:“爸爸把轮船公司交给我来管理,可是我这公司里的所谓大客户,却又只和阿妙联系,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我自己公司的轮船要运什么,我居然会不知道。对于爸爸来讲,这或许是一种让我和阿妙彼此牵制的法子?我不明白,我只知道这会伤害我们之间的兄妹感情。”

她把情绪和目光一起极力的往回收,收到最终脸上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下一对天真惊愕的黑眼睛:“他们……会被送到哪里去呀?”

“满洲国。”

“满洲国要他们干什么呀?”

“挖矿。”

“挖矿……也不用买人啊。”她还在勉强的装着无知:“他们正常招工不就得了?”

“工人不

够,死得太多。他们要的不是那边工厂里、那种定时上下班的工人,他们要的是奴隶。”

他一边说,一边指向远方,远方有一片灯火,是一家纺织厂的厂房。

“那他们一旦上了船,不就是往死路上去了?”

程英德点点头,但心思显然是不在这上面,对于林笙,他只是纯粹的介绍。

“那他们也太惨了。这么做……很赚钱?”

“也没有。”

“那为什么还要做下去呢?我觉得这样子……太残忍了。”

程英德认为自己找到了知音,当即回答:“我也是这样想。”

但林笙盯着他的脸,看他想的是程心妙的越权之举很讨厌,想的是程静农对他们兄妹的战术很昏聩,想的是这项生意不很赚钱很不体面……他的头脑围着那一艘大船想了一圈,唯独没有想到正在上船的那些同胞活人。

这时,败了兴致的程英德说道:“笙妹,我们走吧。”

不知何时,他对她的称呼从“林小姐”改为了笙妹,她也泰然接受了。迈步随他踏上来路,二人走了片刻,程英德忽然问道:“怎么一首不说话?”

她勉强一笑:“我看大哥好像心情很坏似的,就没敢贸然出声。”

“那看来是我涵养不好,情绪都挂在了脸上。”

“那也没有。”她低头一步一步的走:“我只是想着,我也没有话来劝解你。我是小家庭里长大的,没有兄弟姐妹,陪伴我的人没有,和我争抢怄气的人也没有。我只看出你的心情不好,但那到底是什么滋味,我是一无所知。”

他负手而行,低头看着脚下道路:“你还想来劝解我吗?”

她笑了一下:“有心无力,想想而己。”

“那我也心领了。”

他继续向前走:“这回赚到了钱了,有什么打算没有?”

“不想赚钱的事。”

“嗯?”

她含笑解释道:“这是我自己的一个小把戏。越是对待要紧的事情,我越是先存一个悲观的想法,想着一定不行、一定失败,结果往往是相反、反倒成功了。所以这回我也不想赚钱的事,什么都不想,心思一往赚钱两个字上飘,我就赶紧把它拽回来。”

程英德也一笑:“这次我来主持局面,不用你担负责任,你可以不必耍这个小把戏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路,扭头对他说:“我还是想把雅克放路那房子买下来。房东当初也提过想卖房的话,我约摸着只要价钱合适,他们不会不同意。”

紧接着她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笑道:“打住,这事太美,真的不敢再想了。”

程英德不置可否,心想就算把那房子买下来了,房子里养着那么个见不得人的丈夫,也算不得什么美事。

他当真是认为那小子见不得人——那种一句客套话不会讲、对着所有人甩脸子的丈夫,领到哪里都是丢人现眼,不如关到家里。

她不是用狗链子拴过他一回?拴着就对了。

他认为笙妹这个人挺好,谈不上完美,但是挺好,就像那年女中的校花皇后。这么挺好的一个人,年纪既轻,家中又无老小所累,若是将她身边那个下三滥丈夫剪除,那她简首就是一朵自由之花了。

他对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完全是出于完美主义,想把那缠绕着自由之花的藤蔓拉扯开来、连根拔起、投入火堆、烧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