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的日头毒辣,蝉鸣撕扯着沉闷的空气。
乔亦竹扶着芙鸯的手,额角早已沁出细密汗珠,黏住了几缕鬓发。她脚下不停,执着地穿过重重宫墙,直往皇子所行启的居处而去,这暑气连她都觉得难熬,她那体弱如琉璃盏的儿子,如何禁得住?
院中静悄悄的,唯有几盆半蔫的茉莉在毒日头下散发残香。
乔亦竹未等通报,径直掀起湘妃竹帘跨入内室。一股带着药味的凉意扑面而来,角落里的冰盆幽幽散着寒气。
行启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膝头摊着一卷书,月白的单薄袍子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如雪。见母亲进来,他放下书卷,唇边浮起温顺的笑意。
“母嫔怎么顶着这大日头来了?”
“不来看看,我这心如何放得下?”
乔亦竹几步上前,手指已抚上行启微凉的脸颊。
“瘦了!定是热得吃不下!冰够不够用?那碗固本培元的参汤可按时喝了?一滴都不许剩!”
她目光如炬,扫向垂手侍立在旁的乳母和几个大宫女,一连串的诘问砸得她们头更低了几分,唯唯诺诺地应着。
“殿下都好,娘娘放心。”
乔亦竹的目光掠过儿子略显疲惫的眉眼,转向侍立在榻尾的楚荔与仲韵韵。
楚荔穿着那身刺眼的浅碧流萤裙,裙摆上银蝶微光闪烁。
“楚荔!”
乔亦竹连名带姓地唤着,语调倏忽拔高。
“你倒是会讨巧!拿这身破裙子晃得本嫔的眼睛疼!启儿身子骨经不起半点折腾!伺候要拿出十二万分的心来,别整日里琢磨些不着四六的心思!君民呢?可还安生?”
楚荔立刻屈膝,姿态恭谨得无可挑剔,声音柔得像浸了蜜。
“回婕妤娘娘,民哥儿午睡刚醒,乳母正照看着,一切安好。妾身定当谨记娘娘教诲,万事以殿下身子为重。”
她低垂的睫毛掩住眸光,唯有紧抿的唇线泄露一丝紧绷。
乔亦竹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才转向一旁的仲韵韵。
这姑娘穿着淡紫襦裙,身形单薄得像风中细柳,脸色比行启好不了多少,手里还捏着一块未完成的婴孩小肚兜。
“韵韵。”
乔亦竹的语气顿时软和下来,带着一种粗糙的关怀。
“气色瞧着……还行?这天热得邪性,你自己也当心,别跟着熬坏了。君巍那小子没闹你吧?”
她转头朝芙鸯努努嘴。
“把咱们带来的冰湃甜瓜和那碟子蜜渍杏脯给韵韵,她身子弱,这点心正对路。”
芙鸯连忙从食盒里取出一个青瓷小碟奉上,清甜的果香在药味里散开。
仲韵韵接过碟子,苍白的脸上浮起感激的浅笑,声音轻软。
“谢娘娘惦记。巍哥儿很乖,只是……妾身无用,总觉精神短些。”
她说着,下意识又捏紧了手中的小肚兜。
乔亦竹在行启榻边的绣墩上坐下,目光落在儿子身上。
行启静静地任她打量,唇角噙着淡淡笑意。
乔亦竹张了张嘴,想问问太傅今日讲了什么,可话到嘴边,看着儿子沉静温润的眉眼,又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句。
“好好听太傅的话……多用些饭食。”
行启轻轻点头,握住母亲的手。
“母嫔也保重身体,别太劳累。”
乔亦竹的鼻子猛地一酸,险些当场落泪,强忍着喉间的哽咽,故作轻松。
“母嫔知道,母嫔定当保重,你只管安心养着。”
她就这样坐着,也不多言,只是看着,仿佛要将儿子此刻安然的样子刻进心里。过了半晌,才扶着芙鸯的手起身,临出门前,又回头深深望了行启一眼,眼神复杂,混杂着忧虑与一种近乎固执的守护。
一夜骤雨来得急,去得也急。空气中满是泥土的清香,院落中树梢上,原本被蒸腾得蔫耷耷的花朵似乎也精神起来,伸着脖子迎着天光。
“阿…母……”
摇篮里传来玉璐奶声奶气的咿呀声,带着刚睡醒的懵懂。
乳母韩氏立刻抱着裹在柔软锦缎里的小人儿上前。
七个月大的玉璐精力十足,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转动,一只胖乎乎的小手精准地抓住了虞惠章衣襟上垂下的珍珠流苏,咯咯笑着,小脚丫也在襁褓里不安分地蹬动。
虞惠章顺势将她抱在怀中,凑近了些。女儿的小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潮红,湿漉漉的眸子望过来,似乎带着笑意。
“娘娘。”
卓歌自门外进来,上前低声道。
“方才内务府送了夏节的份例冰鉴来,奴婢挑了些上好的福星果湃进去了,您午后歇息时可尝尝,消消暑气。”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都按老规矩验看过,冰鉴本身也仔细查了。”
虞惠章点了点头,注意力却仍全在女儿身上。
玉璐仰着小脸,小嘴微微张开,似乎在努力模仿着母亲的动作。
虞惠章忍不住笑出声,将她的身子往上托了托,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玉璐松开珍珠流苏,小手转而抓向母亲垂落的一缕鬓发,嘴里含混不清地又嘟囔着。
“阿…母…”
虞惠章低头,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女儿饱满的额头,换来玉璐更响亮的笑声。
卓歌没有打扰她们母女间的温存,无声地退了出去。
戌时,送走了晚膳后过来请安、略坐了片刻的行墡,看着他小小的、略显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通往书房的回廊转角,虞惠章才转身回殿。
沐浴的热水早已备好,氤氲的水汽里浮动着舒缓的兰草香。褪下沉重的贵妃冠服与繁复钗环,换上轻薄柔软的素色寝衣,卓歌拿着犀角梳,手势轻柔地为她通发。
养发的花露散发着淡淡的茉莉与首乌混合的香气,被卓歌温热的手指蘸着,细细按摩着头皮。力道恰到好处,带来一阵舒适的酥麻感,让虞惠章忍不住阖上了眼。
窗外,雨后初霁的夜空格外澄澈,几颗星子疏朗地挂着。白日里乔亦竹晋位贵嫔的消息,此刻才如同水底的浮沫,轻轻掠过她的心头。
乔氏晋位?
虞惠章唇角牵起一丝极淡、近乎虚无的弧度。皇后娘娘自有考量,或许是安抚,或许是平衡。
只要这晋位不把手伸向朱雀殿,不威胁到她的润儿和璐儿,乔亦竹是婕妤还是贵嫔,于她虞惠章而言,并无太大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