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堂内,四角置了冰盆,丝丝凉意勉强驱散了些许暑气。
闻素窈端坐于正厅主位的黄花梨木圈椅上,一身家常的淡紫素纱襦裙,发髻只简单簪了一支白玉兰簪。她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暗绣的兰草纹路,目光落在门口,等着那个预料中的人。
不多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且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宫人低声的劝阻。
帘子一掀,一个身形魁梧、穿着兖州都督府仆役服色的汉子大大咧咧走了进来。他满面风尘,额角淌汗,目光在堂内逡巡一圈,落在闻素窈身上时,只草草抱了个拳,嗓门洪亮得几乎震得梁上微尘簌簌。
“小的奉都督大人之命,给端嫔娘娘送花用来啦!”
那姿态,那语气,全然不似面对一位宫嫔,倒像是在都督府里回禀差事。
闻素窈心中那点因家族接济而起的微末暖意,瞬间被这扑面而来的粗鄙冲得冰凉。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位在兖州都督府里呼喝惯了的伯父闻都督,举止粗豪,言语间总带着几分炫耀兵权在握的得意。眼前这信使,简直是他活脱脱的缩影。
“有劳。”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对方的大嗓门,并未起身,只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对方。
信使似乎也察觉到自己有些失仪,但显然没太放在心上,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子,双手捧着,几步上前,几乎要杵到闻素窈面前。
“娘娘收好!都督大人说了,兖州今年风调雨顺,军务也顺当,这点子心意让娘娘在宫里宽用!整整一千四百四十两,都是通兑的大恒隆银票,一张不少!”
闻素窈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没接那匣子,只对侍立在一旁、早已眉头微蹙的姿蔼递了个眼神。
姿蔼会意,立刻上前一步,姿态恭谨却带着十足力道,稳稳接过了匣子,退后半步站定。
“大伯费心,本嫔知晓了。”
闻素窈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暑热难当,你也辛苦了。姿蔼。”
姿蔼立刻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荷包,里面是宫里的规矩打赏。她上前递给信使。
“这是娘娘的赏,拿去喝碗茶解解暑。”
信使接过荷包掂了掂,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又抱拳道。
“谢娘娘赏!都督大人还说……”
“信已送到,心意本嫔领了。”
闻素窈适时打断了他可能继续的、不合时宜的“都督府威势”言论,语气虽缓,却带着送客的意味。
“宫中规矩多,你早些回去复命吧。”
信使一愣,似乎没想到话头被截断,但看着端嫔那张敷粉如月、神情端凝的脸,终究没敢再多嘴,讪讪应了声。
“是。”
随后便由小太监引着退了出去。
脚步声远去,逢春堂内恢复了静谧,只余冰盆化水的细微声响,还有方才那粗鲁嗓门留下的无形噪意。
闻素窈端坐于黄花梨木圈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唯有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她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盆幽幽散发的凉气似乎也被那莽汉搅浑了,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滞涩感。
祖父在时,遣来的使者虽也多是行伍中人,却总还存着几分对宫闱的敬畏,知晓收敛。
如今换了伯父掌权……闻素窈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厌烦。这粗鄙无状,何尝不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宣告河东县公府如今是谁的天下,宣告她这偏支庶出的女儿,在闻家这棵大树上的位置。
“清点一下。”
闻素窈的声音不高,平稳无波。
姿蔼立刻应声,纤长的手指灵巧地翻动起来,一张张点验,动作麻利又带着宫中浸润出的谨慎。
纸张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厅堂里格外清晰。
闻素窈站在一旁,目光扫过那些代表巨额财富的纸张,一千四百四十两,对宫中用度而言,尤其是对她这样有女儿需要精心养育、又需处处打点的嫔妃,确是一笔重要的补充。
“娘娘,数目无误。”
姿蔼点完最后一张,低声回禀。
“嗯。”
闻素窈颔首。
“老规矩,取四十两散碎银子出来备用,其余的……”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寝殿内室的方向。
“锁进‘兰溪’匣里。”
“兰溪”是她私库中一个不起眼的紫铜包角小木匣的名字,钥匙只有她和姿蔼有。
姿蔼心领神会,捧着匣子快步走向内室。
闻素窈眉宇间那丝因信使带来的郁气消散了些。她转身,目光柔和地望向偏殿方向,颖儿午睡也该醒了。
这笔来自兖州、带着粗砺气息的花用,终将化为忘忧宫中女儿身上柔软的衣料、可口的点心和安稳的岁月。对她而言,这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