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正则宫东侧殿萱若阁内,晨光熹微,尚未能穿透窗棂上糊着的蝉翼纱。室内一角置着的冰盆已化了大半,只余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
刘言宜睁开眼,眸中初醒的朦胧迅速被惯有的清明取代,起身赤足踩在温润的玉簟上,走到窗边,轻轻推开半扇。带着晨露湿气的风涌入,驱散了寝殿内最后一点沉闷。
“昨夜观星如何?”
她一边由着秀儿服侍净面,一边问道。
秀儿熟练地为她挽着发,动作轻巧利落,很快便盘出一个清爽的半髻,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珍珠簪子固定。她口齿清晰地回禀。
“回娘娘,昨夜天清无云,斗柄东指,牵牛织女二星辉光尤盛。只是……三垣之中,紫微垣内帝星之侧,似有薄云微扰,星辉略暗,不甚明朗。”
刘言宜接过秀儿递来的香膏,匀了些在手心,轻拍在鬓边,若有所思。
紫微垣,帝星之侧……她想起皇后娘娘月前诞下的十三皇子行驰,那孩子自落生便带着几分弱症,至今仍在精心调养。
说起来也怪,皇后娘娘凤体一向强健,诞下皇嗣的体质却多是体弱,而这星象……她心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只淡淡道。
“知道了。天象虽奇,终归渺远,要紧的还是眼前事。”
秀儿应了声。
“是。”
梳洗罢,刘言宜换上备好的秋香色窄袖高腰襦裙,裙摆处用金线绣着精巧的茱萸纹样。妆容亦是极淡,只薄施脂粉,点染唇脂,愈发衬得她面色红润,气色极佳。
移至偏厅,早膳已备好。一碗温热的火腿莲子豆腐羹,几碟清爽的小菜,一盅清粥,几样精致小巧的点心。
刘言宜落座,拿起勺子轻轻搅动羹汤,氤氲热气升腾,衬得她眉眼柔和,心思却已飞到了两个儿子身上。
“律儿昨日《论语》读到‘里仁’篇,博士说他见解温厚,只是对‘君子怀德,小人怀土’一句的引申,似有不解其深意处。今日午后,本嫔或可再与他分说一二。”
她轻声对侍立一旁的秀儿说道,像是在梳理思绪。
“至于瑀儿……这孩子性子直,昨日习字时,为求工整,一张纸废了七八遍,自己跟自己较劲。今日得空,得去看看他,莫要太过苛责自己才好。”
“娘娘,律殿下和瑀殿下都是极懂事的孩子,知道您辛苦,从不吵嚷着让您多陪。”
秀儿柔声说道。
“您偶尔也该多顾着自己些。”
刘言宜放下汤匙,抬眼看向秀儿,唇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顾好自己?”
她目光微转,看向窗外那株开得正艳的石榴,喃喃道。
“本嫔也想顾着自己……只是这满宫里,但凡过得去的,谁不是日日都算计着……又有哪个能真正安心顾得上自己呢?”
秀儿闻言一怔,旋即低下头去。
用罢早膳,刘言宜先去书房查看了行律昨晚写的几页批注,圈点了几处,又提笔在旁加了几句自己的心得。
随后便去了行瑀的住处。果然,他正端坐案前,手里拿着一个精巧的榫卯小木鸢,眉头微蹙,全神贯注地研究着如何拆解再装上。伴读谭昀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不时递上小工具。
“瑀儿。”
刘言宜走近,声音放柔。
“可琢磨出门道了?”
行瑀闻声抬头,见是母亲,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赧然。
“母嫔!这个机关……有点难,但我快弄明白了!”
他举起木鸢,小脸上满是专注与不服输的韧劲。
刘言宜笑着摸摸他的头。
“不急,慢慢来。凡事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谭昀手巧,你多请教他便是。”
她又叮嘱了几句课业要劳逸结合,便起身离开。律儿那边已去上早课了,她无需再去打扰。
时间在琐碎的宫务中悄然滑过。侍弄殿内几盆开得正好的秋海棠,翻阅几页新得的益州风物志,又听常龄回禀了些宫苑修缮的杂事。不知不觉,日头已近中天。
“秀儿,取些瓜果来。”
刘言宜伸了个懒腰,吩咐道。
“本嫔也有些饿了。”
秀儿应声而去,很快便带着宫女们捧着瓜果点心回来。
除了应季的香瓜和桃子,还有正则宫小厨房特制的精致点心,多是取当季花果入料,制成花饼、桃花酥、樱桃丸子等色香味俱全的小吃。
刘言宜看着这些花式繁多的点心,心中稍感宽慰。
宫中钻研厨艺颇深的,除了那位槿贵妃,便是她了,只是她并非擅厨,而是擅食,喜好琢磨些各地的民间小食,凭借这点烟火气在皇上面前留下了印象。
午时正刻,萱若阁的膳桌准时铺开,十三道菜肴色香味俱全,荤素搭配得宜。
刘言宜带着两个儿子共进午膳,行律年纪最长,规规矩矩地自己吃饭,行瑀年纪小些,也知道要自己动手,不再要乳母喂饭。午膳用得安安静静,只有偶尔的轻微响动。
她拣了几筷软糯弹牙的红烧鹿筋,又尝了块咸鲜适口的茨菇烧肉,再配以清爽的时蔬小炒和一碗碧粳米饭,便觉得十分熨帖。出身虽非大富大贵,但入宫多年,早已习惯这宫中的份例规制,更懂得适可而止,故而才能多年保持着宫中姐妹人人羡慕的康健身子。
用罢午膳,刘言宜略坐了坐,便起身去小憩。她素来不喜午睡过久,总觉得那样一睡,便觉得人事皆空,宛若枉度了半日时光。因此每每都是略躺一躺,醒后便起身做些事,或练练字,或看看书。
管事太监常龄捧着账本上前,躬身道。
“娘娘,八月节礼的单子拟好了。按例,给大鸿胪府和少府府的节礼,置办下来,共需三十两银子。您看……”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
“另外,益州老家那边,前日托人捎了信来,老夫人说近来药铺生意尚可,但入秋后几味贵细药材进价涨了不少,周转略有些紧,问娘娘这边……能否匀些贴补?”
刘言宜微微蹙眉,心中暗叹一声。她明白母亲虽只轻描淡写一句“周转略紧”,但实情定然比这严重许多。
益州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家中不易联络,若真只是略紧,母亲也不会来信。 只是……她如今虽位份不算低,又有两位皇子傍身,但宫中的各项开销也大,皇后娘娘又素来看重繁复的礼节规矩。
人情往来、上下打点,处处都是银子。 如今中宫新添嫡子,想必会大办洗三与满月宴,她若连添礼都拿不出,就太打眼了。而这三十两节礼又是维系两位皇子伴读关系的必要开支,丝毫不能省俭。
刘言宜沉吟片刻,对常龄道。
“节礼照旧,三十两银子从份例里支取,务必办得体面。至于母亲那边……”
她抬眼,目光扫过妆台上一个不起眼的螺钿小匣,那是她多年积攒的一些体己。
“秀儿,银子……先给母亲送去五十两应急。告诉母亲,家中艰难我知晓,让她务必保重身体,生意上……量力而行便是。”
秀儿应声而去。
刘言宜心中微痛,她明白自己已无更多能力贴补娘家,但至少不想让母亲忧心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