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表定下攻伐袁术的方略后,荆州上下闻风而动,备战之势骤然提速。襄阳城内车马辚辚,冠盖相望,持节传令的使者日夜兼程奔赴各郡,调兵遣将的文书如雪片般飞向四方。
这些使者肩负着知会、安抚、交好各方势力的使命,以确保刘表挥师东进时,荆州无后顾之忧。
其中一名使者正是严毅的老熟人伊籍伊机伯,而他肩负的使命,则是与严毅商定出兵的诸多细节。
刘表与严毅的‘联兵伐袁’,绝不只是要严毅出兵这么简单,双方之间还有许多细节需要商榷。
比如荆州水师这头庞然大物,在荆州陆军出发之前,就会先从江夏出发,沿长江东进,进入长江下游和淮河,封锁袁术治下的各个港口、渡口、水寨,以切断袁军的水路运输。
但如此庞大的一支水师,顺江而下,进行上千里水域的长途奔袭,粮秣转运、军需补给等就成了亟需解决的问题。
因此刘表需要借用严毅势力范围内的多个津渡,作为荆州水师的辎重转运枢纽。
甚至在必要的时候,需要严毅直接为荆州水师供应粮秣和各项军需物资。
为此,刘表再一次派出了‘散财童子’伊籍,赶赴钱塘。
钱塘严府,后院花厅。
厅外飞雪初霁,厅内四隅兽炭吐焰,鎏金熏笼吞吐着沉水香,暖烟氤氲间,将雕花窗外的积雪都蒸出朦胧光晕。
严毅坐在几株梅花前,亲自为伊籍倒上一杯椒酒。
椒酒是一种用花椒酿造的酒,具有温阳驱寒的功效。因花椒在这个时代颇为珍贵,属于奢侈物,所以椒酒有时候也被用来招待贵宾。
椒酒除了饮用之外,还有其他功效。比如华佗在为一些显贵进行手术时,术前常以椒酒为患者消毒镇痛。
“机伯,君侯提出的这些要求,我都可答应。只是我军物资也很紧缺,不知君侯能给予我什么补偿?”严毅举盏,与伊籍共饮一樽。
两人之间已经十分熟悉,而且隐隐还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因此说话很是直接。
伊籍仰头将盏中酒饮尽,只觉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落,涌入腹中,瞬间驱散了体内残存的寒意:“开拓南洋海贸的第三笔资助,君侯愿意提前拨付。”
严毅对这笔资助本不抱希望,如今失而复得,倒是意外之喜。
他原本计划再卖掉一批粮食,以解燃眉之急。如今有了这笔钱,倒是可以为来年的战争备下更多的粮秣了。治下各城百姓也可以安稳度过这个寒冬,甚至钱塘水师还能再增添两百艘战船。
“除此之外,君侯愿意付出双倍的津渡税,以使用长江南岸的十七座津渡。在粮秣及军需物资短缺时,愿以双倍的市价,从少君手中购买。只需少君确保我军后勤补给没有任何问题。”伊籍接着说道。
这个条件已经开得很丰厚,严毅猜想伊籍应是直接亮出了刘表的底牌,因此没有提出更苛刻的要求,略一沉吟,便答应下来。
刘表不愧是及时雨,总是在他最困难的时期‘慷慨解囊’。有了这笔意外之财,他便可以为来年的战争进行更充分的准备了。
知晓刘表下一步的计划后,严毅在长江水域的防御压力大减,当日便下令钱塘水师,将九成的战船调至钱塘港,以抵御会稽水师可能发起的攻势。
“机伯远道而来,岂可匆匆别过?再过两日,陛下派出的持节使者便会抵达钱塘,机伯当留下观礼。”聊完正事,严毅的神态愈发温和。
伊籍微微一怔,双眼睁大:“可是册封之事?”
严毅眉宇间喜色难掩,爽朗笑道:“机伯消息果然灵通。不错,陛下已正式授予我丹阳太守一职,使者正是为宣谕而来。”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恭喜少君,贺喜少君!啊不对,恕在下口拙,应当称府君才对!”
伊籍脸上堆起笑容,心中羡慕不已,离席起身,揖礼道贺。
有汉一朝,太守都是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正如陈寿所言:‘郡守各专其地,虽奉正朔,实同列国’。特别是在当下这个乱世,太守在一郡范围内的统治权威,几与帝王无异。
更何况,严毅此任丹阳太守,乃天子亲授玺绶,奉诏承制。较之袁术僭越所署吴景之职,简直如同云泥之别。
严毅从一个山野草莽之后,一跃成为一郡牧守,不但自己鱼跃龙门,一步登天。严氏更是一举摆脱了贼寇的污名,从此朱门列戟,俨然阀阅之家,实现了真正的脱胎换骨。
这种现象,也只有在这个皇纲失统、君弱臣强的乱世才会出现。
“此等喜事,就算少君下逐客令,籍也要厚颜留下,讨几杯御赐琼浆,喝了再走。”
对于严毅的盛情挽留,伊籍毫不犹豫地欣然应允。遇到这种事,即便他返回襄阳,刘表也会再次将他遣来道贺。一来一回,他伊机伯又不是牛马,嫌路不够远来回折腾自己?
严毅人逢喜事精神爽,当即命人将这个消息散布出去,同时设下宴席,款待伊籍。
两日后,持节使者抵达钱塘。
不知是献帝垂青严毅,还是严毅送出的贿钱让李傕甚感满意,汉廷此番派出的持节使者,居然是侍中李桓。
侍中是天子身边的近侍官职,品级不高但权势显赫。前汉侍中多为加官,本朝则逐渐成为固定官职,定员五人。
侍中通常由士人、外戚或天子亲信担任,李桓显然不在此列。
此人乃是李催族弟,也是李傕用来监视献帝的眼线之一。历史上李催与郭汜发生内斗并讲和时,李桓曾至郭汜处为质,可见其在李氏内部地位颇高。
为了表示对天使的敬重,严毅率领麾下诸文武,亲自前往北门迎接。
李桓的倚仗很气派,队伍最前面是四名高举‘官牌’的虎贲力士,其后是一辆双辕鼓吹车,车后是二十名羽林卫。再其后是一辆四匹大马拉动的华丽安车,百余名执戟锐士目不斜视,护卫在安车左右。
“下官拜见李侍中!”严毅慢条斯理地撩起衣袍,做势欲拜。
李桓不顾杌凳尚未摆好,直接跳下安车,双臂稳稳地将他扶住,脸上堆起和蔼的笑容:“尚未宣诏,严君何须多礼?今日不妨以兄弟相称。”
开玩笑,眼前这位可是手握数万精兵,将来有可能平定江东的人物。比起未央宫里那个傀儡,不知道强出多少倍。自己就算再托大,也不敢当众受他跪拜之礼。
严毅顺势站稳身形,面上绽开温润如玉的笑意,热情道:“寒舍略备薄酒,特为君接风洗尘,请!”
二人执手登舆,同乘一车,言笑晏晏,俨然多年知交。
诸文武或乘车,或骑马,跟在安车后面缓行。不少人心中呸地一声暗骂:‘什么狗屁天使,也是个谄媚小人!’
两刻钟后,车驾停在严府门口。御手恭谨地掀起帷帘,严毅与李桓相互谦让一番后,李桓率先下车。
府门早已大开,两人来到门前阶下,一同登阶。东为主位,西为宾位,严毅走东侧台阶,李桓走西侧台阶。
进入府门后,彼此又行三揖三让之礼,方才往院舍走去。
是夜,严毅在府内大排筵宴,麾下文武与城中显贵济济一堂,专为李桓接风。席间珍馐罗列,觥筹交错,宾主欢饮达旦。
宴罢,李桓酒至微醺。待众宾散尽,踉跄执严毅臂,醉眼朦胧地问道:“严君,亦欲封侯乎?”
严毅很清楚他来的目的,命人将他扶到厢房休息,又指派了两名貌美婢女服侍。自己则去书房处理了两个时辰公务,直到深夜,李桓遣人来请,方才踱步过去。
明日便是宣诏之时,李桓若要鬻官,当在今夜。
进门之后,严毅屏退左右,抱拳道:“招待不周,望君海涵。”
李桓已经酒醒,面上带着几分倦色,精神却很亢奋,寒暄几句后,忽正襟危坐,自袖中取出三卷紫泥封诏,直白问道:“本官此行共带来三份诏书,未知严君欲让我宣读哪一份?”
严毅故作不知道:“此话何解?”
李桓将三卷封诏一一放在案上,伸手指去:“左边这份,是册封君为丹阳太守的诏书,在下已为君办妥,君可放心。中间这份,增将军衔,可专征伐。至于这份嘛,非但并授前两职,更附侯爵,可立庙祭祖。”
说完之后,他一脸殷切地看向严毅,犹如一个菜市场的小贩。
本来这件事不需要他亲自来做,不过近来严毅窜起很快,就连李傕也对其颇为关注,因此才让他走这一趟。
如今献帝东归洛阳在即,朝廷鬻爵之事已近疯狂。只要你出得起钱,任何官爵皆可售卖。鬻官所得,李傕取九成以充军实,余下一成则是为献帝东归筹措钱资。
严毅心中微微叹了口气,问道:“未知在下需要付出什么?”
“三公将军衔,一千金;重号将军衔,五百金;杂号将军衔,一百金。县侯,一千二百金;乡侯,八百金;亭侯,四百金;关内侯,一百金。现钱不足者,可按市价以粮帛、战马抵充。”
李桓熟练地介绍起来,毫不掩饰眼中的贪婪:“依在下之见,非骠骑将军金印紫绶,不足以显少君威仪。非食邑千户的县侯爵位,不足以为少君增光。临行前,家兄特意嘱咐,少君乃是我李氏贵宾,可享九折之惠。”
严毅心中冷笑,献帝东归途中的狼狈之象,他可是清楚得很,一袋米说不定都能换来一个爵位。他若真的花钱去买什么金印紫绶、食邑千户,那才真的是要被天下人所耻笑。
依照他的想法,什么狗屁将军、侯爵,他统统不感兴趣。若是他下一步的计划能够顺利实施,这些所谓的官职和爵位,一钱不值。
不过眼前这个李桓,倒是还有几分利用价值,不能让其空手而归。
沉吟片刻后,严毅故作为难道:“今年征战频仍,府库耗损甚巨。在下就买一个杂号将军和一个关内侯吧。”
李桓微微一怔,难以置信地看向严毅,脸上流露出浓浓的失望之色。
严毅贿求丹阳太守一职时,出手可是十分大方,一度让李傕以为遇到了一只肥羊,却不想竟变得如此吝啬。
早知道是这么一个穷鬼,他便将此事托给其他人来做了,如今却是白白浪费自己几个月时间。
严毅看出他眼中的失望和不满,淡淡一笑道:“李君不远千里而来,舟车劳顿。在下深感不安,已备下一份薄礼,还望李君笑纳。”
李桓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少君客气了。”
严毅随手拿起案几旁的一个烛台,晃了几晃。
不多时,屋外院落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四名随侍亲卫抬着两口雕工精美的楠木箱走入房内,将木箱放下后,迅速离去。
严毅伸手挑开两个箱盖:“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箱盖打开的一刹那,一片金光迸射而出,映花了李桓骤然睁大的双眼。
较大的箱内,新铸的金饼整整齐齐垒在一起,每一块都錾着‘丹阳官铸’的铭文,烛火一照,竟在墙壁上投射出流动的金斑。
较小的箱内装的则是珠玉、犀角、沉香等物。
李桓粗略一观,仅那箱黄金至少就有三百金,态度立时大改,笑容满面地道:“少君如此厚赠,桓感激不尽!从今往后,但凡君用得上的地方,请尽管开口。千难万难,桓也必为君办到!”
他说的倒是肺腑之言。官爵卖得再多,进的也是李傕的腰包,他最多分走一些蝇头小利,以及在李傕心中留下一个办事得力的印象。此刻严毅所赠,进的却是他的私囊。
“李君言重了。今日赠礼,不过见君风骨峻峭,心生钦慕罢了”严毅微微一笑,看似漫不经心地道:“毅在长安,恰巧有几位故旧,若他日李君得闲,照顾一二便可。”
李桓打了个哈欠,拍着胸脯道:“少君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少君尽管放心,别的地方不敢说,在长安,就没有我办不成的事,护不住的人。”
“如此,就有劳李君了。天色已晚,李君好好休息,在下明日再来叨扰。”
严毅观他神色,适时起身告辞。
走出厢房后,他眉头紧锁,独自一人在幽静的府邸踱步,一副心事重重的摸样。良久,方回到卧室,命人唤来殷离。
殷离迅速赶来,见屋内除了严毅外,空无一人,神色顿时肃然,恭谨侍立。
“日前让你安排的死士,办妥了吗?”严毅神色异常凝重,沉声问道。
殷离郑重道:“都已安排妥当。依照少君吩咐,专择夫人乳婢所出之子,自襁褓便养在府中。此十二人,饮严氏水、食严氏粟,忠诚方面绝无问题。”
严毅微微颔首,沉默良久,方才缓缓道:“先让他们潜入长安,接下来的事情,等我命令。切记,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我母亲。”
他这般如履薄冰,只因这件事的风险实在太大。一旦暴露,顷刻之间,便会落得一个天下共讨之,四海皆诛之的下场。
这件事便是,刺杀献帝刘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