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楚容朝照例在学堂巡视。当她行至西斋窗下时,忽听得墙根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拨开爬满墙垣的野蔷薇,只见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蜷缩在阴影里,粗布裙摆沾满草屑,怀中紧抱着块磨得发亮的桦树皮,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半首《敕勒歌》。
“你叫什么名字?”楚容朝蹲下身,玉佩垂落时扫过女孩补丁摞补丁的衣袖。
女孩猛地抬头,眼底惊惶如受惊的小鹿。晨光穿过蔷薇枝桠,在她黝黑的脸上投下细碎光斑:“乌娅...我叫乌娅。”
这个名字像把钝刀,突然刺痛了楚容朝的记忆。
昨夜审阅适龄女童名册时,她分明见过这个名字——乌娅,哈日沁部牧民巴图家的次女,家中六个孩子里唯独缺席学堂的那个。
“你为何不进学堂?”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尖锐的呼喊:“乌娅!又偷懒躲这儿了?还不快回家挤羊奶!”
佝偻着背的妇人挥舞着羊鞭冲来,浑浊的眼珠瞪着楚容朝:“陛下莫要见怪,这丫头疯魔了,总偷跑来听书。家里活计重,哪容她学那些没用的!”
乌娅突然攥紧楚容朝的袖口,指节泛白:“我能背《北牧风物志》!阿娘说姐姐读书要占口粮,可我...我每天天不亮就把活计做完了!”
她掀开衣襟,露出藏在怀里的桦树皮,“这是我用羊毛跟他们换的字,我都认得!”
楚容朝抚过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想起前日在课堂上,哈日沁族长特意提及的古老记事方式——北牧先民曾在桦树皮上刻下迁徙路线与狩猎智慧。
此刻乌娅怀中的文字,竟与千年前的文明脉络悄然呼应。
当晚,楚容朝带着诡越踏入巴图家的毡帐。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乌娅正在揉面团,五个弟妹围坐在矮桌旁背诵课文。
见陛下到来,巴图慌忙将陶碗里的野菜粥往孩子面前推了推:“陛下恕罪,实在是...家里口粮不够。”
楚容朝没有理会巴图的惶恐,径直走到乌娅面前蹲下,目光与少女平视:“乌娅,你可愿随朕离开这里?去垣安的太学,那里有万卷藏书,有最博学的先生,你想学的一切都能找到答案。”
毡帐内瞬间陷入死寂。
乌娅攥着面团的手微微发抖,指缝间挤出细碎的面渣。
巴图夫妇扑通跪地,额头贴着羊毛毡:“陛下赎罪!这丫头不懂事,万不能...”
“我...”乌娅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草原上的风,“我不能走。阿爹去年摔断腿后,家里的活计全靠我和阿娘。弟弟妹妹还小,若我走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布满冻疮的手,“我走了,他们连野菜粥都喝不上。”
楚容朝望着少女眼底跳动的倔强与无奈,忽然想起初到北境时,也曾见过无数这样的眼神——被生活压弯脊梁,却仍在困境中坚守希望。
她伸手将乌娅鬓角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那动作轻柔得仿佛触碰易碎的琉璃:“好,我明白了。”
离开毡帐时,月光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诡越沉默地走在她身后,直到马蹄声惊起夜枭,才终于开口:“刚才为何想要带她走?”
楚容朝勒住缰绳,仰头望着缀满星子的苍穹:“你没看见她刻字时的眼神。那是对知识近乎虔诚的渴望。我怕...怕她在这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渐渐熄灭了眼里的光。”
她苦笑,“只是,人各有命。若她甘愿为家人负重,我又怎能强求?”
马蹄刚扬起尘沙,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楚容朝回头,只见乌娅赤着脚在碎石路上飞奔,粗布裙摆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发丝间还沾着揉面时的面粉。
“陛下,我有话想要和您说!”少女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月光照亮她涨红的脸庞。
诡越下意识挡在楚容朝身前,却被她抬手制止。
楚容朝走回几步,蹲下身与乌娅平视:“慢慢说。”
乌娅挺直脊背,眼神清亮如草原上的湖泊:“父母养育之恩,乌娅不能不报。但终将有一天,乌娅会成为自己的巨鹰,只为自己而活。”
她从怀中掏出那方桦树皮,上面新刻了行歪斜的字——“学以明志,不负此生”,“我想留在北牧,用学到的知识帮阿爹阿娘,也帮更多像我们这样的女子。”
楚容朝眼眶微热,伸手轻轻揉了揉乌娅的脑袋,指尖触到她发间沾着的干草:“好,朕等着那一天。”
她解下腰间的银哨递给乌娅,哨身刻着腾格里图腾,“若有需要,吹响它。”
看着乌娅攥着银哨跑回毡帐的背影,诡越低声道:“这丫头倒与你有几分相似。”
楚容朝轻笑出声,眉眼间却凝着几分怅然:“或许每个不甘被命运桎梏的灵魂,都带着相似的锋芒。”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清脆的驼铃声,两匹快马踏着月光疾驰而来,为首之人银甲配朱缨,正是许久未见的宿慕之。
“陛下!”宿慕之翻身下马,朝楚容朝行礼。
身后跟着的沈妙音一身红色劲装,手中捧着个描金漆盒,眉眼间尽是关切,“听闻陛下在北牧办学,我与妙音特来一探。”
楚容朝将两人扶起:“你们倒是消息灵通。”
顺着楚容朝的力道起身,宿慕之环顾了下四周:“我和妙音一路游历,也的确看到了不少,陛下想要推广女学,只怕任重道远。”
沈妙音点头道:“的确,南曜那边倒是逐渐进入正轨,北牧才刚刚开始,但只怕以后问题不少,东术那边只会更甚。”
楚容朝沉重的叹了声气:“确实有些难度。”转头看向两人:“不过两位爱卿的到来,也大大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宿慕之无奈摇摇头:“就知道陛下会这么说,不过我和妙音确实是来帮陛下的。”
“陛下不方便在北牧待太长时间,我和慕之商议了一番,决定将北牧的女学带到正轨再离开。”说完,沈妙音将一封信纸递给楚容朝。
信纸上面写了两人的请旨。
楚容朝收起信纸,轻咳了两声:“那不知两位爱卿所认为该离开的时间是什么时候呢?”
宿慕之似是看穿了她:“陛下放心,我们二人会帮您培养出下一批女学的先生,之后再离开。”
沈妙音看着四周的风沙,感慨道:“毕竟这也是我和慕之的愿望,让天下女子皆自强不息、自由随风。”
楚容朝唇角微微弯起:“那朕在此替北牧的女子谢谢两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