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真是细致。”刘嬷嬷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老太君恰在此时回头,苍老的眼角堆起笑纹,冲她遥遥颔首。
李雪珺那根绷了整晨的弦,终于微微松下来。
忽听前院传来一阵说笑声,老太君拄着杖往迎客处去了。
望着那抹松鹤纹的绛紫背影,忽然想起什么,急急低头检查袖口,还好,那道刮痕藏在折褶里。
目光所及之处,在脑子里统筹一遍,确认无误后,李雪珺准备去看看楚家老太君来了没有。
刚绕过一处假山,忽见方谨初提着裙角从月洞门走来。
“姐姐来得这样早?”她快步迎上前,眼角眉梢都染上真切的笑意,“席面还要一个时辰才……”
方谨初俏皮地眨眨眼:“我祖母听说今日是你操持,好几日前就念叨着今日定要早点来。这不,这会便过来了,现下正陪叶老太君看戏呢。我趁机溜出来寻你,你忙得如何了?”
“一切妥当。”李雪珺闻言,眼中笑意更深:“方老太君哪些抬爱,我得去请个安,可不能怠慢了贵客。”
二人说笑着往戏台方向走去,还未近前,就听见李月珠婆婆,锦昌伯爵夫人方姚氏夸张的笑声。
李雪珺脚步微滞。
戏台外的木香花藤影下,方老太太闭目听戏,指尖随着旋律轻敲扶手,听到精彩处,唇角浮起一丝惬意的笑。
方才向她请过安的方姚氏立在她身后,一双吊梢眼却如淬了毒的针,冷冷剜向李月珠。
李雪珺想到近日京都的传言,眯了眯眼。
戏台上光影流转,杜丽娘的水袖正拂过那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而那个曾在她出嫁时笑话她不懂夫妻情趣、娇艳如海棠的李月珠,如今却似一尊褪了色的瓷偶,面色苍白,怔怔望着戏台出神。
李雪珺的目光掠过她掐进掌心的指甲,又顺着她呆滞的视线,落在方玉林身上。
他今日一袭玉色长袍,腰间白玉佩在日头下熠熠生辉,衬得整个人愈发矜贵风流。
到底是锦昌伯府的世子,即便春闱落第,那份与生俱来的气度却分毫未减。
他漫不经心地侧首,目光从戏台移到李月珠脸上,眼底晦暗难明。
“怎么,见到自家姐姐不高兴?”方谨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李雪珺垂眸整理袖口,将骤然收紧的指尖藏在罗袖之下。再抬眼时,面上已是一片云淡风轻:“方姐姐说笑了。”
她目光掠过正俯身斟茶的李月珠,轻笑一声:“只是没想到,有人连倒杯茶都要抢着献殷勤。”
方谨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锦昌伯爵府与我们家算是族亲,不过出了五服。因着祖父在内阁的关系,这才年到也一直有些往来。”
李雪珺没有接话。
只是在戏腔咿呀中,听出屏风后传来几声低笑。
指尖抚过青瓷盏沿,李雪珺余光瞥见两个穿杏红衫子、梳双螺髻的姑娘正凑在一处咬耳朵。
“哎~听说了吗?”杏红衫子姑娘用团扇半掩着唇,漏出几个零碎词句:“锦昌伯长子……外室……庶长孙”。
她唇角微勾,搁下茶盏,瓷底碰在楠木案上,“咚”地一响。
闲聊者并未察觉李雪珺的异样,梳双螺髻的姑娘尾音拖得长长的,故做惊奇:“真的呀……李月珠在大相国寺还掀了供盘?”
杏红衫子轻嗤一声,腕间金镶玉镯叮咚作响:“想想也是好笑,去年宫宴上她不是还炫耀,说方公子连她养的哈巴狗都要亲自喂食?”
戏台上一声幽咽的笛鸣,如丝如缕,恰好盖过席间细碎的闲言碎语。
红梅俯身靠近,低声询问是否要制止这些闲话。
毕竟李月珠是李雪珺的亲姐姐,任由旁人这般议论,终究有损颜面。
李雪珺唇角微扬,眼底却泛着冷意:“不必。”
用极轻的声音似笑非笑说道:“姐姐向来心高气傲,如今被人这般戳脊梁骨,怕是比挨一记耳光还要难受。”
她眼尾微挑,余光掠过李月珠案前那盏裂了细纹的茶盏。
已经有褐色的茶汤顺着案沿流下,一滴两滴的晕在李月珠的裙摆上,她竟似浑然不觉,她盯着戏台,只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边缘。
那个双螺髻的姑娘压低声音,但仍有几个字眼飘了过来:“……听说咽气时,手里还攥着……并蒂莲的帕子呢!”
李雪珺指尖轻点栏杆,触到栏杆上的浮雕,凉意从指漫延。看来她这位姐姐的笑话,早已成了全京都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外室姓柳的……”杏红衫子接过话茬,却因激动漏出几分尖利,“原是个落第举人的妹妹。偏那举人如今在都察院当书办,前日刚参了锦昌伯府强占民田的折子。”
戏台上杜丽娘正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李雪珺她放下茶盏,瓷底碰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余光便瞥见那两个姑娘突然噤声,慌慌张张地退开几步,团扇掩面,只露出一双闪烁的眼睛。
她佯装未觉,仍垂眸望着戏台,护甲却无声地刮过栏杆,在朱漆上留下一道浅痕。
礼部驳回请封的消息,她早已知晓,只是没想到连这些闺阁小姐都敢当众议论。
前段时间,李家一直给她递帖子,说想让她回李府一趟。
分明是想借着定东王府和大皇子的关系,去礼部周旋方玉林请封世子一事。
她知道其中缘由,所以一直借口忙拖着没回去,想到那个端木老夫人,到是有理由可以回去一下了。
周遭唱的说的热闹,只有身边的方谨初正垂首饮茶,仿佛对一切浑然不觉。
“王妃。”青竹碎步近身前,低声道,“大殿下与钟离公子已至曲水轩,钟离公子特地带了您要的东西,请您过去看看。”
李雪珺指尖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倒是来得准时。”
她眼神掠过方谨初,见对方会意颔首,这才搭着青竹的手转身离开。
穿过竹影婆娑的回廊时,松风送来零星的谈笑声。萧维安玄色蟒袍上的金线在日光下刺得人眼疼,而他身侧那袭月白素袍却像一泓冷泉。
叶靖泓执扇而立,湘妃竹骨衬得指节如玉,身上带着淡淡的书卷气。
李雪珺款步迎去,裙裾轻曳,腰间玉佩泠泠作响。
“殿下金安”她向大皇子敛衽行礼,声音如珠落玉盘,清润悦耳。
大皇子萧维安一袭玄色锦袍,金冠束发,眉目如刀,闻言微微颔首,鎏金护甲虚抬温和道:“弟妹今日气色甚好。刚看到了你布置的一切,实在精妙。”
钟离亦适时捧出青瓷冰鉴,坛口红绸随风微动,露出内里晶莹剔透的樱桃冰酪。
他凤眼含笑:“按王妃独门方子制的,效果不错。这里是其他十二味水果的品种,你今日宴席应该够了。”
身后十二名素衣丫鬟手捧同款瓷坛,在回廊排开如青玉珠帘。
李雪珺指尖轻抚坛身,瓷坛沁凉,心下一松,这果酱定是没有问题了,感激出声:“钟离公子有心了。”
目光转向陌生公子时,她端起得体的笑容:“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