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子一直住在侯府自己过意不去,偏偏读书费钱,无处安顿,便提出给侯府里的孩子开蒙,顾律为了让他安心住下,便同意了。
一个秀才给几岁小儿开蒙认字绰绰有余,唯独到了顾知望这便是天崩地裂,鸡飞狗跳。
那时候的顾知望是真不懂事,嫌夫子老拘着自己做不喜欢的事,便趁着他午歇时将人胡子给剪了。
时下的读书文人都重视胡子,以拥有一缕完美柔软的美髯为荣,可想而知,当时的周夫子气得都要撅过去了。
顾知望也经历了出生以来最惨烈的一顿打。
后来顾律也不好意思将儿子再交给他,又怕儿子再祸害其他人,亲自拿着戒尺给顾知望开蒙。
这些年里,每回见面周夫子对顾知望都是吹胡子瞪眼。
现在也没好过哪去,顾知序倒是满眼惊喜,“望哥儿。”
下一秒,周夫子敲桌,“读书认字当用心,不可被外物干扰。”
顾知序收回视线,连忙端正坐好。
受辽州贫困的风气影响,他知道读书不易,多少人家为了供出一个人读书人省吃俭用,卖田卖地,更多人却是连这个机会都摸不着。
顾知序自幼羡慕李松山可以读书,身为读书人受村里人尊敬,不用干辛苦活,未来就算参加不了科举,也能谋个体面差事糊口。
如今得到这个机会,自然认真对待。
周夫子对这个认真的新学生也是满意的很,自然更加不愿顾知望这个混不吝的影响自己好学生。
顾知望随意找了个地方坐,瑞雪居这边的丫鬟对他很是惧怕,深怕招待不周,急急送了茶水点心上来。
顾知望全程保持安静,他已经不是当年不懂事的小毛孩了,只要不惹到他,他还是挺尊师重道的。
周夫子教完顾知序十个字,让他熟读会写,便放下书,“歇息一刻钟。”
顾知望立刻蹭了过去,顾知序不好意思用手遮掩桌上的字。
他安慰道:“你比我强,当时我那字就是一团墨,横竖撇捺都看不出。”
一旁的周夫子轻哼了声,心道还有点自知之明。
“你这两天学了多少字了?”顾知望拿起桌上的千字文,问道。
“六十。”
这个进度已经算快了,寻常私塾一天也只教十几个字。
不过顾知序情况不同,眼见崔氏族学没半个月就要招生了,作为考核必须要熟读三字文才有保障能万无一失通过。
顾知望取笔沾了墨,呼啦啦翻到一页,抬手就是一阵勾画,看的周夫子又是一阵吹胡子瞪眼,暗骂他不知珍惜书册。
顾知望又勾出几处地方,道:“你先学会背出这几处。”
顾知序不解其意,问了句为什么。
“你别忘了,我可是崔氏学堂的学生。”顾知望得意拍了拍自己胸口,“每次的入学考核我都见过,夫子一般都是抽这几段念,再让你们照着背,记忆力上佳的就会通过考核。”
周夫子忍不住拍桌子,觉得他教坏了自己学生。
“投机取巧。”
周夫子性格迂腐,为人正派,顾知望知道他的性子也不生气,只是将自己的想法照实说道:
“事情需分轻重缓急,再有不到半月便是入学考核的时候,按照阿序识字的速度便赶不上了。”
周夫子却只觉得他辱没了读书人的身份,“大匠不斲,大道至简,岂能如你这般急于求成,满心功利?”
这是在说顾知望读书心思不单纯,只知道耍小聪明。
顾知望不急着与他争辩,而是问顾知序:“阿序,当务之急你最想进崔氏学堂,还是想先将这本书习完。”
没有半点犹豫,顾知序回道:“进崔氏学堂。”
他不想和望哥儿分开,陌生的学堂和未知的同窗都加重了他的不安感,只有在望哥儿身边才能稍稍缓解,如果进不了崔氏学堂,那么代表他们可能一整天都见不到两面,顾知序便满心抗拒。
再者,崔氏学堂已是上京声名远扬的存在,教书的夫子多是举人身份,且崔家百年世家书香门第,多的是人趋之若鹜,说出去也是脸上有光,别人多敬你两分。
顾知序分的清主次和自己要什么,也认同望哥儿的说法。
新交的学生倒戈,周夫子胸口一梗,对顾知望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歪门邪道,误人子弟。”
顾知望觉得自己没错,认为周夫子就是对自己不满。
“这怎么是歪门邪道了?我不过就事论事,事实便是当前的考核更为重要,再说,我又不是不让阿序读书,这千字文进了学堂一样会教的,我只是让阿序变通一下。”
他本以为周夫子还得反驳自己,肚子里装了不少话,就等着对方亮牌了。
结果周夫子没声了。
不会吧,难道真将老人家气着了?
顾知望想到他爹的戒尺,理智回归,犹豫着要不要服个软算了。
下一刻,周夫子骤然起身,来回踱步。
陷入了矛盾的沉思。
变通?这句话曾经已经逝去的顾表弟也对他说过,只是当时的自己坚持己见,没有听进去。
可是现在连一个七岁小儿也这般说。
这便犹如一个耳光猝不及防打在他脸上。
顾知望问顾知序他最想要的是什么,而现在,周夫子也问自己,他想要什么?
是数十年的寒窗苦读笔耕不辍,还是入朝为官早日实现为全家报仇的执念。
难道不曲意逢迎,溜须拍马也是错?
周夫子沉积多年学问自是不差,不过他不屑同世人般逢考便打探各位考官的审美偏向,四处参加诗会增添名气。
他爱写实事,策论不见花哨之气,不似那些锦绣文章。
难道这些都是错吗,可要是错,他这些年的坚持又算什么。
周夫子脸色变了又变,顾知望自觉坐正,接着便见他甩袖而走,走前不忘气咻咻道:
“老夫羞于你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