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老马反手带上门,阴影立刻吞没了狭小的工具间。“有活计。”
狗子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却停了。
“红姐那边开始了?”
“嗯。”老马从怀里掏出烟袋,慢条斯理地填着烟丝。“你这边也得动起来。”
斧刃在磨刀石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狗子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还是按照前面说的干?”
“差不多。”老马划亮火镰,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不过还是要谨慎些,只挑几个机灵的。”
工具间里弥漫着松木和铁锈的气味。
狗子把斧头往墙角一扔,金属碰撞声在封闭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怎么说?”
老马吐出一口青烟。
“就说西疆瘟疫是四小姐平的,医术是任家祖传的。”他眯起眼睛。“要说得像真的一样——但别太夸张,让人听着合情合理就行。”
狗子粗糙的手指敲打着膝盖。
“我手下有不少人能干这个,干活时‘随口’一提就行。”
“对,就是这个意思。”老马点头。“要像闲聊,别扎堆说。”
窗外传来有人路过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噤声,直到脚步声远去。
“行。”狗子突然笑了,那道疤在油灯下像条蜈蚣似的扭动。“耕种队的老李头人缘好又机灵,关键是他看着木讷老实,说出来的话最是容易让人相信。开荒队小李也是个机灵的……”他掰着手指头数。“让他们干活时‘偶然’聊起来。”
老马满意地点头,却又突然按住狗子的肩膀。
“记住,要自然。”
三天后,谣言却像脱缰的野马,完全超出了老马和狗子的预期。
开荒队的老刘原本只是按吩咐,在休息时“随口”提了句。
“听说西疆那次瘟疫,四小姐几副药就好了。”
结果旁边的小年轻立刻接话。
“我舅爷在军营当差,说四小姐施针时银针会发光!”
老刘一愣,刚想反驳,却听耕种队的老李头煞有介事地点头。
“难怪她身子弱,这是耗了元气啊!”
建筑队的小王更夸张,信誓旦旦地说。
“我亲眼看见她煎药时,药罐子冒七彩烟!”
“我滴个乖乖,这是施了仙法啊!”立刻有人语气感叹地接话。
狗子蹲在田埂上听着这些越传越离谱的话,脸色阴晴不定。
他本想让谣言自然发酵,没想到底下人自己添油加醋,越说越神。
“二狗哥……”心腹赵铁柱凑过来。“要不要管管?”
狗子吐掉嘴里的草茎,眯眼望着远处热火朝天的工地。
“管什么?”他嗤笑一声。“我巴不得越传越玄乎。”
他一拍赵铁柱后背。
“去!让底下的人多添把火!吹牛逼你们不是最擅长的吗?这次正是发挥你们特长的时候!”
第二天晌午,开荒队的王老五拄着锄头喘气。
“听说了吗?昨儿个夜里,四小姐的帐篷里冒出七彩祥云!”
旁边的小年轻嗤之以鼻。
“扯吧,我咋没看见?”
“你算老几?”王老五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表舅是守夜的,亲眼所见!说是四小姐在炼丹,一炉能救千人!”
不远处,建筑队的赵大锤正和泥,闻言插嘴。
“这算什么?我兄弟在病房打杂,说四小姐把脉时,手指头会发光!”他夸张地比划着。“那些病得最重的,她一抹额头就好了!”
“真的假的?”
“骗你是孙子!”赵大锤信誓旦旦。“听说她每救一个人,自己就折寿一天。昨儿个救了个小丫头,当场就吐血了!”
耕种队的李老汉蹲在地头抽烟,闻言叹了口气。
“造孽啊……这么个好姑娘……”
谣言像野火般蔓延。
到了傍晚,几乎整个生产队都在传。
“四小姐其实是九天玄女转世!”
“她用的药引子是自己的血!”
“我亲眼看见她施完针,头发白了一绺!”病房外,两个药童凑在一起咬耳朵。
“听说了吗?”圆脸药童神秘道。“四小姐其实已经五百多岁了,是任家老祖宗显灵!”
另一个瘦药童瞪大眼睛。
“不会吧?她看着才七八岁……”
“你懂什么!”圆脸药童煞有介事。“仙家都会驻颜术!我姑父的连襟在钦天监当差,说四小姐是紫微星下凡,专门来救苦救难的!”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小晴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两条小短腿悬在凳边,够不着地似的轻轻晃荡。
春桃正用木梳细细打理她柔软的黑发,夏荷则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为她系上素白的绢袜。
“小姐今日气色真好。”春桃笑着将一枚精致的银铃系在了她的发间
。
铜镜里映出小晴瓷白的小脸,虽然外头对于四小姐病弱的传闻都要传出八百个版本了,但实际上她肌肤却透着健康的莹润,嘴唇也泛着淡淡的樱色,全然不像个病人。
小晴歪了歪头,发间的银铃轻轻一响。
“是吗?可我觉得还是乏力的紧啊……”
她伸出纤细的手腕,十指嫩得像新剥的笋尖,却连握紧梳子都会微微发抖。
十一突然掀帘进来,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肉粥。
小晴疑惑地眨眨眼。
她今日穿着鹅黄色的对襟小衫,衬得人更加娇小。
“我自己来……”小晴伸手要接,指尖却颤得厉害。
十一不容拒绝地将勺子抵到她唇边,看着她像雏鸟般小口吞咽,才低声道。“有正事和你谈。”
等两个丫鬟退下,小晴捏着袖角擦嘴,忽然蹙起秀气的眉头。
“十一,你有没有觉得……大家最近怪怪的?”
“怎么说?”十一收着碗勺,眼皮都没抬。
“前日我给王老汉诊脉,他居然跪下来磕头……”小晴困惑地掰着手指。“还有昨儿个,那个发热的小童明明怕苦,却二话不说就把药喝光了。”她仰起小脸,杏眼里满是疑惑。“在西疆时,有厉将军看着那些军士都没这么好说话。”
十一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
“这样不好吗?”
“好是好……”小晴低头摆弄腰间的香囊,香囊里装的是一些驱蚊草药,但小晴没事就喜欢把这东西拿在手上捏着玩。
她一边把玩香囊,一边细声细气地说。
“可他们看我的眼神……”
“好奇怪……”
小晴只是觉得奇怪,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小晴突然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十一皱眉,伸手试她额头。
小晴摇摇头,小脸皱成一团。“可能是大哥在京城又在抱怨我甩手掌柜……”
小晴咽下最后一口肉粥,十一已经将药箱收拾妥当。
春桃捧着件月白色绣银丝竹叶纹的斗篷过来,夏荷则跪在地上,托着一双浅杏色软缎绣鞋。
“小姐,今日风大。”春桃抖开斗篷,轻软的料子像流水般滑落。
十一接过,小心地拢在小晴肩上。
斗篷对她娇小的身形来说仍有些宽大,衣摆几乎垂到脚踝,衬得她整个人更显稚气。
小晴低头看着夏荷为自己穿鞋。
“好了。”夏荷系好鞋带,抬头笑道。“小姐走两步试试?”
小晴扶着桌沿慢慢站起来。
鹅黄色的小衫被斗篷半掩着,只露出领口一圈精致的梅花扣。
她试着迈步,绣鞋里的脚丫却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使不上力。
春桃作势就要过来抱她。
小晴却摇摇头,细白的手指攥紧了斗篷系带。
“我自己走,多走走能快些恢复。”她深吸一口气,小脸绷得紧紧的,一步一步往门外挪。
春桃赶紧打起帘子。
晨光霎时漫进来,照得小晴眯起眼。
一步。绣鞋踩在青苔上,险些打滑。春桃在后面“哎呀”一声,手已经伸到半空,却见小晴死死抓着斗篷系带,硬是稳住了身子。
两步。鹅黄色的小衫被晨风吹得贴在她身上,更显得那身子骨单薄得可怜。远处几个正在洒扫的杂务队工人不自觉地停下动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边。
三步。小晴的呼吸已经有些急促,瓷白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五步。一滴小小的汗珠爬上了小晴的额头。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可那双杏眼里却闪着固执的光。
十步。暖轿近在眼前,轿夫兼侍卫的十一早已打起帘子候着。小晴终于走到轿前,手指搭上轿辕时,整个人都晃了晃。
“恢复得不错。”十一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赞许。
小晴正喘得说不出话,闻言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眼神湿漉漉的,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