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三 作品

第67章 燎原

第67章 燎原

纪裴青调休假的最后一天,温书尧陪他去医院拆掉了夹板。

涂林县医院条件有限,缝合时没有用美容线,医生手法也有些粗糙,到底是在纪裴青那双完美的手上留了道疤。

好在疤痕靠近指侧,不专门掰着他的手去看也看不出来。

饶是如此,两人从医院出来时,纪裴青的脸色还是难看的像是吃了馊饭。

他绕到停车场,一言不发地上车,毫不爱惜地甩上车门,坐在副驾驶臭着一张俊脸。

温书尧跟着上车,“手都好了,还让我开车?”

纪裴青看他一眼,抿了下唇,去推车门。

“行了行了,”温书尧赶紧叫停他,“好好坐着。”

纪裴青面色不爽,温书尧说:“不至於吧......擡手我看看。”

纪裴青不愿给他看,温书尧便凑过去,抓起他的手在眼前端详,嘴损地点评:“是缝得够难看的。”

他拉着纪裴青的手,“动一下我看看。”

纪裴青手指打了一个来月的夹板,一直没活动过,几乎有些忘了该怎么控制,顿了几秒才成功动了下。

温书尧捏住他的指尖,“往回抽,能使劲儿吗?”

纪裴青尝试了一下,没抽动。

温书尧啧一声,“留疤了,功能还失去了,这手废了。”

纪裴青伤在指根处,温书尧也没用多大力气,轻轻捏着指尖,他便抽不回来。

要想完全恢覆,肯定还要一段时间的康覆训练。

纪裴青本就气儿不顺,他还来找茬儿,当即便说:“松开我。”

温书尧没松,打开手套箱,翻翻找找,拿出一支黑色水笔。

他低头,在纪裴青指侧那道疤痕上写了什么。

纪裴青觉得有些痒,温书尧写完后,他收回手,看到温书尧的名字被写在自己的手指上。

字迹很小,令纪裴青心跳有些快。

温书尧扣紧笔帽,“裴青。”

纪裴青已经习惯了他没大没小的称呼,应了一声,“嗯。”

温书尧将笔放回去,启动了车子,跟他说:“我其实一直也没觉得情侣之间在彼此身上署名是什么错事。”

纪裴青怔了下,意识到他说什么,脸色终於不臭。

他偏头看着温书尧,语气轻快地像在挑衅,“巧了,我也是。”

温书尧打开车载音箱,黑色越野汇入车流。

调研刚开始时,两人在偏僻的酒店争吵,纪裴青指责温书尧给他打标签像是在买玩具,温书尧则嘲讽纪裴青只是想要在他身上署名。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但心里都巴不得对方在自己身上打满印记。

温书尧是不完美的人,名字也没那么惊艳,但写在纪裴青的伤疤上,却像是一条无懈可击的咒语。

占有丶遮盖丶约束,时刻警示着想要靠近的人,纪裴青的归属权属於他师弟。

纪裴青因这条咒语神魂颠倒,沾沾自喜地想要满世界炫耀,转过头看到温书尧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又觉得缺了些什么。

他耿耿於怀地想,果然那枚戒指还是太大了。

项目组返回后,调研结题报告开始紧张地撰写,十二月的最后一天,高校组交出了最后一篇报告,代表项目第一期正式完结。

他们回来有两个月了,新闻组前前后后发了不下十篇文章,最后算起来,竟然还是第一篇阅读量算得上稍微高些。

项目组全体成员的“手机依赖症”随着阅读量越来越低迷的新闻报道,症状也越来越轻。

那些惊心动魄的入户照片,一条条锁链,一双双懵然令人痛心的眼睛,并不足以激起人们点进这篇报道的欲望。

众人抛弃了乐观的幻想,务实又踏实地返回了自己的萝卜坑。

医疗组那群因为理想学医,安分守己在医院规培的毕业生,最终还是还是回到小小的诊室,用外人看不懂的文字去写药方。

新闻组那些为项目殚精竭虑,一个个笔力独扛的大记者又坐回拥挤忙碌的编辑室,抠起了某篇娱乐稿的字眼。

高校组那群或年轻或资深的教授又回到讲台上,对着精心制作的几十页课件为今年新生指导论文。

调研几个月的时光像是昨日旧梦,唯一窥到真理的,仿佛只有那群社会学的博士生。

他们摸到了社会不起眼的边缘,然后不得不承认,世界太大了。

他们的调研不算多冷门,但却如孙圆圆丶疯狗儿丶小麦和七十三一般,是再渺小不过的存在。

新闻报道上那些精神障碍患者的生活,远不如购物软件上满减活动对人的吸引力多。

人群并非冷漠,只是远在天边的,素不相识的疯狗儿和小麦的命运与那几十块钱相比,实在太遥远,也很不相干。

话语权太弱的人,连热度消散后的空虚都没有经历的资格。

他们是一捧沙粒,内部如何狂欢,在外也只是一个蚁巢无关痛痒的涌动。

“我们不是做给别人看的。”陆蔚然早就预判了结果,说这话时镇定丶冷静丶从容不迫。

仿佛她从来没有期盼和失落过。

不过她这句“我们不是做给别人看的”,算得上是整个项目组的行动准则和精神内核。

项目组众人在第一期结项后,只经历了短暂的单纯期待期,随后核心团队便开始了对第二期项目紧锣密鼓的筹备。

不幸的是,陆蔚然提出的在调研区设置全覆盖固定诊疗网点的方案在第一次汇报会中被否决。

陆蔚然在会上据理力争,但结果并不因她的坚持变得乐观,在随之而来的第二次答疑会和第三次覆盘会中,方案相继被砍。

项目第一期一个水花未起,第二期又惨遭夭折,能着手进行的,竟然真的就只有纪裴青那个planb。

“第二方案是委派专业医生去调研站点义诊,”陆蔚然说,“项目方案我和老裴还在敲。”

陆蔚然说着,将初期策划案发给聚在会议室的项目组各分组组长,“各位先看一下,待会儿一起补充下细节。”

相比设置固定诊疗网点,planb的实施难度确实更小,尽管人人都知道它不是最优。

但在项目难以推进时,最优方案只可能是成本可控下的最可行方案,毕竟问题不会随着一次调研就解决,而项目经费也总是有限。

众组长看过策划书后,问陆蔚然:“义诊期有多久?”

“一年,”陆蔚然说:“预计依托调研区现有医院资源,设置26个义诊点,今天四月份到明年四月份之间,定期义诊。”

“频率呢?”有人问。

陆蔚然顿了下才说:“三月一次,每次一周。”

方案交上去时,陆蔚然和纪裴青也曾就频率尽量争取,但结果显然也不尽如人意。

她说完,纪裴青补充,“义诊期间会同步进行精神卫生知识系列讲座和公益活动,也考虑在学校和养老院开展主题宣传。”

“活动性质的会场主持可以让学生担任,目前没敲定的是义诊医疗团队的配给,第二期铺开后,现有医疗组成员会十分短缺。”

医院这种地方,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离了谁都很难转,项目第一期未开始前,医疗组也是排了很久才凑齐人。

会议室沈默片刻,有组长问:“26个义诊点是同步配齐医师吗?”

“可以有个别滞后,”纪裴青说:“但基本都要同时开展,滞后太多会影响项目整体进展,也不利於项目即时反馈的观测和汇集。”

他沈思片刻,跟众人说:“我和陆主任的想法是,从当地抽调医师驻场,但难度在於,调研网点地区精神科医生还是太少。”

会议室内又变得沈默,想得再好,现实也受制於“没人”。

“还有一个方案。”纪裴青再次开口,打破沈默。

众人看向他,纪裴青说:“寻找外部力量。”

近年来社会心理健康重视程度一直在提高,除了公立医院外,还有许多具备资质的私营诊所,里面不乏经验丰富的同行。

“外部医师的专业性和可靠性都需要考察,”纪裴青说:“进组后也要组织规模培训,会耗费一部分精力,所以想听听各位的意见。”

纪裴青的第二个提议几乎获得了全票同意。

几位核心成员最终敲定了义诊组“1+1+n”的配置方案,即“至少一位原项目医疗组成员+一位当地驻场医师+多位外部医师”的团队配置。

驻场和外部医师遴选和培训方案初稿敲定时,时间已经过了凌晨。

各组长们进行了一整天的头脑风暴,出会议室时一个个倒仍是精神抖擞,毕竟对这群人来说,这点熬夜实在算不上什么。

会议地点选在了l市,纪裴青和陆蔚然算是半个地主,将各组长一一安顿好后,结伴往外走。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雪,已经积起不算薄的一层。

纪裴青和陆蔚然并肩走在路上,没人说话,鞋底踩在积雪上的沙沙声衬得气氛过於安静。

下着雪,天色又晚,路上没有人出没,路灯很亮,映得呼吸时的白雾很飘渺。

两人走出很长一段后,纪裴青极轻地叹了口气,擡手揽住了陆蔚然的肩膀。

陆蔚然脚步未停,只是脸前白雾更浓了些。

她叹了很长的一口气。

纪裴青说:“陆主任,路得一步一步走。”

陆蔚然眨了下眼睛,“我知道啊。”

她看着远处,目光空,声音也空,“今年能派医生过去义诊,让学生们去做卫生宣传,那明年呢?”

“治标不治本。”陆蔚然说。

纪裴青没有反驳,“项目的短期性我们在最开始就预料到了。”

陆蔚然说:“我明白,我只是......走到这步,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陆蔚然是项目的发起人和总负责人,她极强的统筹能力几乎支撑着整个组的运作。

但她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一个人,一群人的力量总归是有限的。

她一路走来,从默默无闻的山区姑娘成长为精神医学界的权威人物,但似乎也就只能走到这了。

理想和抱负是一码事,但现实又是另一码事。

纪裴青说:“现实就是,在偏远地区普通医疗资源都还存在落后的情况下,筹备安定医院是不现实的,更何况就连非偏远地区专科医院的覆盖率都没那么高。”

他说:“不管是政治学还是经济学,都强调‘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人得先站稳生存的脚跟,才能去关注精神世界。”

陆蔚然说:“我当然都懂。”

雪仍在下着,她仰起头,雪花纷纷扬扬落到她脸上,她说:“可是我在l大的阶梯教室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就在幻想现在了。”

“我总是想着,有那么一天,像我妈那样的患者想要看病不用费那么大劲儿。”

“......当然也不奢求像看感冒发烧一样多么方便,但最起码可以不用巧合跟幸运加成,就轻松一点,出门,坐上两个小时的车就能挂到号。”

“我最开始也没想自己去做这件事,我一直在等,但是老裴,我上学等了8年,参加工作又等了5年。”

“这些年不是没有人去做这件事,卫生部门发了那么多次文,各地的解锁行动铺了那么多年,作用是很大,但是......”

“我也知道我心太急,自不量力,也明白饭得一口口吃,可是我......”陆蔚然说到这,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没再说下去。

纪裴青停住脚步,将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她围上。

l市位置偏北又多山,冬天要比周边城市更冷些。

陆蔚然低下头,感受着那圈围巾的温度,声音轻到不能再轻,“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到那一天。”

她话音落,一片碎雪飘到她睫毛上,顷刻便融化了。

她看着纪裴青细致地帮她整理围巾,问:“老裴,你就没有哪一瞬间会感到有点绝望吗?”

纪裴青收回手,“没有。”

陆蔚然轻笑一声,像是欣赏,也像是自嘲,“你对精神医学,总是那么坚定。”

“不是。”纪裴青没有任何犹豫地否定了她的这种说法。

陆蔚然:“嗯?”

纪裴青说:“一门学科的火花是不会自燃的。”

陆蔚然动了动唇,没说出什么。

纪裴青目光很笃定,看着她,“比起相信精神医学,倒不如说我更相信你。”

他笑了下,语气很轻松,“在坐在阶梯教室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我就知道陆蔚然有点燃火花的能力。”

陆蔚然是独一无二的,但永远不会只有一个“陆蔚然”。

只要火花被点燃,燎原只是时间问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