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腊八家宴,又是应景地下了雪。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一家人偏要齐聚芙蓉榭,不过有了拨霞供与炙鹿肉,也将这寒意削去了几分。顾顺元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仍旧满脸慈爱地替二人添菜,一碗水端得可谓是四平八稳。
宋人林洪着《山家清供》,以“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评之,个中雅趣自不必说。然因心境不同,顾敬生却只觉“浪卷千堆雪,波翻满江红”——是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的。
“生儿,”顾顺元见她总是缺缺,便不由得发问:“见你不大动筷,可是因什么事情闷闷不乐吗?”
“无有什么的。”顾敬生假意展颜,伸筷去夹那兔肉。
“哎,”顾顺元却将筷一搁:“你自小便是藏不住事的,如今这是碰到了什么麻烦,何不速速与我说来?”
这叫顾敬生犯难,她觑一眼赵明月,只见她也是满面忧色。
“啊呀,能有什么,”顾敬生只好扯起小谎:“兔子这样可爱,怎么能吃兔子。”
顾顺元闻言挑眉,他知顾敬生有意相瞒,这番颠三倒四的胡言乱语自是不必全信,只待他私下去查也罢。如此,顾顺元微一点头,却是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道:“转眼便是年,为父这把子老骨头是操劳不动了。”
“爹,你怎能这样说?”顾敬生觉着顾顺元这话不对。
“哎!”顾顺元果然笑:“过几日庄头就要来上供了,此事便全由你们处理吧。”
这话叫两人都吃了一惊。
“啊?爹……这……”
顾敬生此前从未接触过这些事情,可顾顺元就这样贸贸然放手,是否有些太过轻率了呢?
“就这么说定了,”顾顺元说罢便起身:“你们继续吃吧,为父先回去了。”
话说得快,人走得急,只留下顾敬生与赵明月二人面面相觑。
“这……明月……”
赵明月也是极其为难的。她虽然会看酒楼中的账目,但对於这收供之事可是毫无经验的。加之她嫁进府中不久,且本就有不大好的风评,总是要怕被下头的人轻视了去;此事处理得当便罢,若是做得有丁点不对,不免就要被人看了笑话。
可赵明月却又终是不能说出一个“不”字,她又谈何不知顾顺元在其中的考验之意呢?
“也罢,路是走出来的,事是做出来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且看那庄头怎样吧。”
顾敬生闻言蹙眉:“你是真打算做这事了?不若我再去求求爹……”
“不了,”赵明月替顾敬生添了一筷兔肉:“这些事情,咱们今后总要做,如今尚有爹在,待到爹爹出征反会更难。”
“可咱们不会,”顾敬生低下头:“爹爹那副样子,分明就是与我们为难,倘使他是因为……此事还是我去做吧。”
“顾敬生,我说过,你一辈子都逃不开我,现在你想一个人承担这些,却是不能的,”赵明月搁下筷子,目光坚定:“不会咱们就一起学,我赵明月既然认定了你,就算是打我骂我丶驱我赶我,我也是不会走的。”
“明月……”
“好了,吃饭。”
顾敬生见她又动筷,这才又低头看回自己的盘盏。这种感觉实在奇妙,只叫顾敬生不自觉勾唇而笑。是啊,只要同赵明月在一起——无论酸甜苦辣,只要守望相助,一切都不再艰难,况且迎面而来的不过是收供这点小事而已。
“怎么还不吃?要凉了。”
顾敬生羞红着一张脸,赶忙低头扒饭。
却说痴情如秦守真,一不做二不休,只脱了直裰丶弃了皂靴,换一身婢子衣裳,乘溶溶月色,经未艾领着,往后院与她那娇娘相会去。行至琅玕馆,只见潇潇翠竹层层叠映,飞檐翘角为花木掩映,墙角寒梅正香,不由得叫秦守真向内张望。
“秦老爷,您先稍待片刻。”
未艾只凑至那后门旁边,笃笃笃敲了三下,边听里面有了动静。
秦守真又激动起来——她忽觉得此时的自己与那《西厢记》里的张君瑞一个模样,可叹她饱读圣贤之书,今日却要同祝知娴“私定终身后花园”,虽说不免令人羞赧,却又有几分诡秘的刺激。
祝知娴也已是沐浴更衣丶等候多时了,可眼下秦守真一到,也不知为何,她有又些羞窘起来。
“啊呀,是什么人啊?”祝知娴还是先问了一句。
“奴婢未艾,少夫人给您安排了位侍婢,奴婢给您带来了。”
秦守真不自在地将头偏向另一边,就好似未艾口中的“侍婢”同她毫无关系一般。
“哦,这样啊,”祝知娴将门开了一条小缝,从中递给未艾一两银子:“多谢你,辛苦了。”
“这本就是未艾该做的,怎当得起小姐道什么谢呢?这锭银子奴婢也不能要,”未艾笑笑,转头对秦守真说:“好好伺候小姐,我回去了。”
秦守真目送着她离开,见人走远了,才终於上前了一小步——这可是叫人难为情。
祝知娴也不知自己在羞个什么,明明与心心念念的那一位只有一门之隔,却总是不敢打开那扇门——她为何不推门而入呢?
二人无言,只有不远处的几声鸟雀聒聒。
“你……”祝知娴先问了这么一句。
秦守真擡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等着她的下文。
谁知却没有下文了。祝知娴一张脸变得红扑扑的,哪怕是再这寒冷的冬夜,她也不自觉感到浑身发烫。於是她靠在门后,试图安抚自己那颗剧烈跳动着的燥热的心,可是填满她的一种名叫“幸福”的东西却将那团火焰烧得更旺。
都说久别胜新婚,可二人却都又莫名其妙地矜持起来。
“嗯……”
秦守真吭了一声。
祝知娴竖起耳朵去听,却也还是等不到下文。
“小真?”祝知娴气息有些不稳。
“嗯?”
她一直都在。
祝知娴笑了,笑得眯缝起双眼,笑得露出了满口编贝,冷飕飕的空气灌进鼻腔丶撞入肺部,可她丝毫不觉得难受,只是激动又感动的泪花已在眼眶中打转。
“小真?”她再叫一声。
“嗯。”
这一回是坚定的语气。
“小真。”
“嗯。”
“小真。”
“我在。”
祝知娴泪流满面。
她差一点就要永远地失去她了。差一点,小真就要变得像她过去一样丶生不如死;差一点,小真就会堕入无尽的地狱丶永世不得翻身。还好,她总算没有失去她。
“小真……”
“知娴……”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像是春日里青青草丛中飘荡着的淡淡幽香。
祝知娴哭得不能自已,只是抱膝咬唇,努力忍着不发出声。那排山倒海的情绪:喜丶怒丶哀丶乐,统统交织在一处,一下下重重锤着她的心窝,使她几近窒息。
“知娴?”
她终於还是忍不住啜泣出声。
“你怎么哭了?”似是关心带来的急切使得秦守真多吸入了几口凉气:“咳咳……”她忽地咳嗽了几声。
这几声却仿佛是触动了什么机关一般,登时便叫祝知娴转身。她不顾一切地打开了门。甚至叫秦守真反应不及,便在几乎是一瞬间,她已将朝思暮想的人一把揽入怀中。
“怎么咳嗽了?穿得这样少,是不是冷了?”祝知娴感受着怀中人的体温:“都怪我,大冷天还害你站在外面,要是冻着了可怎么是好?”
“知娴!”
秦守真伸手回抱住她,双手却不自觉地使出了所有的力气,不断收紧,直箍到自己都几乎喘不上气丶紧到仿佛要将祝知娴深深地刻进心里。
“知娴!”
那熟悉的气味带给她的是久违的安心,是霎那,又是永恒。
“嗯!”
祝知娴的肩头在她怀中耸动。
她纵容着她尽情宣泄,随之而来的便是长久的缄默。风吹动着她的发丝,轻轻拨弄在她的脸上,在如此寂静的夜晚,连鸟儿都已入梦——浓烈的爱意根本无需任何语言,夹杂着泪水,是道不尽的相思丶诉不清的惆怅;是人与人间最原初的交汇丶气息和灵魂的溶合;是缠绵的丶悱恻的纠缠与一次又一次的重生。
“我好想你。”
彼此依偎的时刻,秦守真的眸子里恍若有一条灿烂银河。
“我也是。”
祝知娴再一次拨开秦守真那被汗水浸湿丶一缕缕粘在脖子上的乌发,又用她那饱含爱意的双手轻轻抚摸着她给她留下的印记,她在她的触动下战栗,年轻的皮肤富有无限的活力与生机——这叫她既踏实又安心,她的存在又一次被证明,此刻的彼此是如此真实,这种真实又给了她无限的力量与勇气,哪怕此刻是要去直面浩瀚的星海,她也不会有丝毫的退却。这或许就是她来到这里的意义,相伴丶相守,只将那与生俱来的孤独感,全部化作一腔春水,烧烫了两颗悸动着的丶青春的心。
“知娴……”秦守真泛着红晕,猫似的发出一声嘤咛:“还要……”
良宵,无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