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等他根据抗税规定继续反驳,对当今皇帝更了解的张溥便率先道:
“葛成抗税,事出抗租抗税办法规定以前,故而其应当被定罪。”
“但是其情尚有可悯之处,时任苏州知府朱枢密,称其为‘壮士’。”
这让朱由检对此案,不得不更加重视——
朱燮元是长城督师、是他重用的帅才。如果因为一桩旧案牵扯到他,会影响朝堂安稳。
所以朱由检详细了解葛成案的经过,在张溥、陈继儒等人七嘴八舌地回应后,抓住一点询问道:
“葛成有没有杀人?”
“是否杀死税吏?”
陈继儒闻言讷讷,张溥主动回道:
“葛成抗税之时,曾缚税官六七人投之于河,且焚宦家之蓄税棍者。”
“时任朱知府抚定之。”
朱由检这下不满了,厉声道:
“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此为汉高帝约法三章,历代都要遵循。”
“葛成既然杀人,就应受到惩处,更何况杀官如同造反无异。”
“朕今日就明确一条规矩,无论抗租抗税,还是其他和平抗议活动,都不得趁机杀人伤人、或者盗窃物品。”
“否则就定为民变,依法追究责任。”
“公民委员会,要制定出详细的法案,作为审判依据。”
“不能鼓励人杀官造反,破坏大明安稳。”
这番话语,无疑明确了葛成是罪犯,是不可能被翻案的人。
如果按照重制礼乐后的法律重新审理,葛成甚至会被定下杀头之罪。
其他曾经参与杀害税吏的人也要追究,不单单降罪葛成一人。
陈继儒明显是知道葛成是顶罪的,承担了其他人的杀官罪行。
所以他在听到皇帝的决定后,顿时感到无言以对——
现在葛成已经死了,其他杀官的人却有可能活着。这些活着的人,一定不愿意看到葛成案重新被审理。
尤其是他不可能鼓励民众杀官造反,否则朝野士绅都会把他抛弃——
对这些人来说,他们想获得抗税的权力,少缴纳些赋税。却不希望地方陷入混乱,天下因此不稳。
所以陈继儒思索之后,只能在心里对葛成说声抱歉,把他的事埋在心里。
同时,他对皇帝把抗租和抗税并列,感到有些不适——
这个政策已经在苏州实施,也是很多苏州佃农支持雇工协会的原因。
苏州士绅对此很是不满,陈继儒没少听到他们抱怨。
他估计抗租抗税这个权利,以后在国会上少不得继续争论。
这让他心中对“伴君如伴虎”有了更深的认识,深刻认识到当今皇帝为何被很多人敬畏——
这位陛下看似好说话,但在一些事情上,却比先帝还固执。
要是惹恼了他,后果可能更坏。
所以接下来的事情,有些波澜不惊。皇帝说的话他们都记着,却很少对此发言讨论。
——
朱由检对此也不理会,他习惯了把群臣的沉默当成默认。
在安排了公民权益委员会的职责后,总结道:
“公民权是平等的,所有人都享有平等的权利。”
“惟一的例外是被选举权,只有成为知礼守礼的公士,才有被选举的权利。”
“其他生命权、自由权、财产权、尊严权、公正权等等,不分性别、族裔、信仰、职业……,大明公民都享有平等的权利。”
“眉公这下知道,应该如何对待女子?”
陈继儒明显感到愕然,惊讶道:
“陛下的意思,是女子也可以做官,可以被选举为议员?”
朱由检理所当然道:
“女子当然可以做官吏,宫中就有女官。”
“以后一些文书之类的工作,可以酌情让女公士担任。”
“女子可以有才学,并且有地方发挥。”
这是对陈继儒“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当面否定,陈继儒心中不满之极,辩解道:
“陛下,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固为贤德,然不可多得。”
“其他喜看曲本小说、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法的女子,反而不如不识字、在家安分守己。”
这是他内心的激愤之言,刘宗周等人听到后,却觉得颇有道理。
刘宗周附和着道:
“《尚书·牧誓》有云: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夏有妺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上古三代皆因此亡国,请陛下引以为鉴!”
钱谦益等人,也举出汉唐的吕后、武后、太平公主等例子,说明牝鸡司晨不可取。
朱由检没料到他们这么坚决反对,再想到后世一些女法官的所作所为,妥协道:
“女子和男子擅长的能力不同,让她们去做司法等事务确实有些不妥。”
“这样,你们和女子学堂的先生商议一下,看看女子能在哪些衙门担任官吏、适合哪些职位。一定要留出位置,让她们有发挥才智的空间。”
“在那些衙门和职位外,别的地方不使用女子,只用男子做官吏。”
“朝廷不能没有女官,要给女子做官的权利。”
这是退了一步,不打算大规模任用女子当官吏。毕竟现在受教育的女子不多,很多才女也无法胜任官吏。朱由检打算先确定男女平等、女子可以当官再说,更多的让她们以后自己争取。
刘宗周等人想到内廷不可能没有女官,教坊司等衙门也确实需要女人,勉强认可了这一点。他们决定对女子能担任的职务严格限制,不至于出现“牝鸡司晨”。
陈继儒听到君臣协商的结论后,知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已得不到支持,又为自己辩解道:
“臣书中的‘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其实源自古人。”
“书中记录这句话也并非针对女子,而是以才德评判世人。”
“如今既有误解,臣会在书中删去这句古人言语,不使它流毒后人。”
朱由检这下满意了,觉得陈继儒如此能屈能伸、是个能合作的人,欣慰道:
“这种容易被人误解的话,确实应该删去。”
“眉公以后可在《妇幼报》、《女子学报》上发表几篇文章,阐明自己的态度。”
“女子如同男子一般,有做官做事、发挥才能的权利。”
这无疑是让陈继儒唾面自干、向天下女子承认那句话的错误。
他一个注重名声的老头子当然是不愿的,但是想到自己成为元士最大的阻力就在于女子,不答应事情就会僵下去,他只能勉强应下,答应写文章解释,支持女子有才学。
只是想到自己堂堂大丈夫向女子屈服,他心中不免有些憋屈,提出了一个问题:
“女子可以做官吏,是否可以做议员?”
“她们是否拥有选举或被选举的权利?”
朱由检对此有过考虑,当即道:
“大明公民不分男女,女子自然有选举和被选举的权利。”
“但是现在定的选举是按户,只有户主和被户主授权的人,方能选举议员。”
“被选举也需要成为公士,同时成为户主。”
“一家之中,只能有一个人做议员。”
“同一宗族的议员数量,不能超过三人。”
按户选举,是朱由检鼓励分户的措施,同时把容易热血上头的青年人排除在外——
在他们分户成为户主前,根本就没有选举的权利。
独立分户之后有了妻儿拖累,自然会更考虑更现实的问题。
这样能最大程度地维持稳定,避免议会被思想不成熟的年轻人控制。
同时,为了防止某些大族控制议会,他还规定同一宗族议员数量不得超过三人,在同一议会还要从卑回避,把地位较低或年龄较小的议员转为候补议员。
以此鼓励人们分宗,按古时的办法把五服之外的族人分出去。
这其中的深意,主要是为了防范年轻人闹革命,同时限制大家族。
给女子带来的限制,不过顺带而已。女子也可以突破限制,成为户主拥有选举权利。
为了表示男女平等,朱由检特别强调道:
“女子可以成为户主,拥有选举权利。”
“年过三十而立、或者有子女的寡妇,可以像男子一样单独立户,不受任何人阻碍。”
“女子和男子一样有财产权,有继承相应遗产的权利。如果家族或宗族阻挠,还可以申请独立分户,避免被吃绝户的人觊觎。”
“公民权益委员会要配合妇幼保健协会组建女子协会,保护女子权益。”
说着,他还意味深长地看了钱谦益一眼。
因为他记得历史上的柳如是,就是在钱谦益死后被逼死。
无论钱谦益生前对柳如是有多尊重、是否以匹嫡之礼迎娶,都改变不了她身为妾室的弱势身份。在面对族人的逼迫时,只能自杀应对。
所以他特别规定这一条,让女子可以从宗族独立。
当然,为了防止一些女子谋杀亲夫夺产,这一条如何实行,需要仔细商议。
现在陈继儒等人想到的,是皇帝提出的这个办法,违背了三从四德。陈继儒道:
“《大戴礼记》曰:妇人,伏于人也。是故无专制之义,有三从之道──在家从父,适人从夫,夫死从子,无所敢自遂也。”
“陛下允许女子单独立户,违背三从之道。”
“窃以为女子不能成为户主,在嫁人后方能和丈夫一起单独立户,成为寡妇后则要由儿子做户主,如此方符合三从四德。”
向皇帝阐述《大戴礼记》上有关女子的文字,还有所谓的“七去”、“三不去”——
显然,他从刘宗周引经据典说服皇帝受到了启发,同样开始掉书袋。
——
朱由检听得有些头疼,认识到自己引经据典重制礼乐的缺点。
之前群臣没适应的时候,他能轻易引用古人的言语,用以说服群臣。
但是在群臣适应后,就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争论。
如果继续争论下去,估计以后的朝会,有可能变成辩经大会——
今日争论三从四德、明日争论贞节牌坊……重制礼乐的任何措施,都需要一条一条辩论。
不愿这样一点一点纠缠的朱由检,开始考虑用新的办法,一股脑儿地解决这个问题:
『想推翻三从四德等糟粕,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根源着手。』
『要用六经注我,而非我注六经。』
打算建立一套新体系,把自己认为的糟粕全丢去。
看着自己在学术上寄予厚望的刘宗周、钱谦益、张溥三人,朱由检道:
“古人遗留下来的典籍,多有错讹之处,需要标点校对。”
“刘先生奉命编撰《崇祯大典》经部,但是经典的点校,需要更慎重些。争取点校出天下人都认同的典籍,尽量减少争议。”
“注释也要点校,融汇各家思想修缮。”
“刘先生、钱先生、张先生,你们负责这件事。”
“必须三人一致同意,方能确定四书五经的点校本和注释。”
“这些书籍就是大明的科举教材,除此之外的经典,作为参考而已。”
把《大戴礼记》直接排除在外,不认可它的地位——
大明科举使用的《礼记》,是《小戴礼记》。
朱由检命刘宗周编撰的《礼经正义》还未完成,但是已初步定为新三礼、旧三礼。
其中,新三礼是大明的三大礼法。旧三礼则取自《礼记》《仪礼》《周礼》这三礼。
《大戴礼记》不在其中,最多在编撰时撷取一些而已。
“三从之道”,明显就不可能被撷取,只能作为参考观点之一。
陈继儒消息灵通,对刘宗周编撰礼经的事情有所耳闻。听到皇帝明确把四书五经之外的典籍列为参考,他一时间惊得目瞪口呆——
没想到皇帝直接就掀桌子,根本不和自己争论。
《大戴礼记》直接就废了,三从之道只是古人的观点之一。
这让他的心情十分失落,只觉得皇帝和耳闻的很不一样,自己远远没有把握皇帝的脾气。
但是刘宗周、钱谦益、张溥三人,则是非常兴奋。
因为皇帝这明显是在说,他们编撰的四书五经,会取代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等科举教材的地位。
天下所有学子,以后都要学习他们的学问,否则就无法获取功名地位。
这让他们高兴不已,欣喜地接受了皇帝的这个旨意。(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