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来有回，行我漫天要价，就行你落地还钱。讲讲你的条件吧，我都可以替查董答应。”
金镛对倪匡算是有恩的，当年他结婚之后，连续生了两个孩子，经常性的缺钱。那时候金镛特批，倪匡写了题目就可以支钱，有时候月初就借了整个月的稿费。并且他拿的稿费标准还不低，在水龙王这一级别里，仅次于连标点符号都卖钱的古龙。
这回是查太走的夫人路线，算是托付的一件大事。
如今查董日益消沉，连高尔夫也不打了，麻将也不碰，整天闷在书房里对着空气发脾气，感觉快被折磨疯了。
所以，今天这个“停火协定”他必须拿下，要不回家被老婆嘲笑，接下来一个月都吃不上卤鹅。
“放心大胆的讲，大家在港岛，都是为了求财做生意嘛。”
林飞双臂搁在桌子上，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腰来。然后用力张嘴闭嘴，使劲的活动着下巴，最后，用舌头挨个数了遍自己的上牙。
一共14颗，还有两颗智齿没长出来，看来自己还不算真正的成年，真的要挺身而出改变历史的时间线么？
快速的从鼻孔喷出一团烟气，把烟头利落的掐灭在烟缸里。
“那我实话实说了。”
“讲来！”
“老金的书确实是糟粕，我们没有造谣和瞎编，这个你得先承认吧？”
倪老怪痛快的点头，反正又没骂自己。
“最开始找茬，也是为了推广我们的杂志，碰瓷一下名人，吸取点关注。但写着写着，我真还发现了武侠的害处。”
这一点倪老怪不能苟同，眼神里充满着犹疑，想听听林飞具体的解释。
“武侠，一个幻想中的超能力江湖社会。脱离现实，浪漫化血腥暴力分争。这本来没什么，童话故事也不是真的。”
倪老怪探着头，一动不动的盯着林飞的脸，急迫的等待着下文。他也想把自己的作品推广到内地，也许林飞的心思，也代表了内地对这种通俗幻想作品的态度。
“如果只写江湖，那我绝对不会下死力气反对。我从没说过古龙、说过你、说过梁羽生等人。”
倪老怪欲言又止，为啥要把自己放在古龙后面。是自己的作品不够多，还是自己的字数不够多，还是稿费不够多？
“金镛坏就坏在，他每本书都联系现实，真真假假，借古讽今，阴阳怪气。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我不讨厌他一个报业大亨靠写小说卖报纸，但实在是他的思想有问题。美化暴力、歌颂门第、崇佛贬道、瞎编历史，这些都算基础的恶趣味，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他教人要跪着活，让人安安心心的做逃避者，做强权和制度的奴才。”
这帽子扣下来，倪老怪对照自己的作品，好像似乎正在被啪啪打脸。
虽然他后期文风大改，写了不少的破除旧习陋规，挑战不合理世俗偏见的作品。但前期为了赚钱，那真是怎么吸眼球怎么来，妥妥的情绪性地摊儿文。缺钱的时候，别说让他改掉输出高尚的部分，即便是全篇低俗他也能改。
倪匡抽出一支烟，默默地，慢慢的点上，一口接一口的吸着，半天不见烟从鼻孔里出来。
“跪着？”
“跪着！”
“不跪着怎么活？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么？”
“都幻想小说了，为什么不能放开了想呢？偏偏要联系现实，又不敢触及社会本质，一群拥有了改天换地能力的人，只顾着打家劫舍、宗门争斗、追名逐利、男欢女爱。种种悲剧之下，他们从不考虑根本原因是什么？暴力，却只抽刀向更弱者，而不敢问苍天，这世道哪里有什么不对。既然没这个本事，那就不要联系现实，不要借古讽今，好好写架空故事得了。”
“这就是跪着？”
“这还跪的不够深么？”
“那世人岂不都在跪着，港岛处处都是跪着的人，从油尖旺到沙田，到观塘，按你的标准，就没有站着的人了。”
“所以，这才是你们作家的责任。如果你们只是靠码字搞一日三餐的写手，那这个责任不是你的。可是，你们有几十万，上百万的读者。你们在宣扬什么？遇见不公平，没武力没势力就要躲着、忍着、逃着！遇见坏的世道，就低下头，像驴一样、猪狗一样活下去。人生所追求的，就是得到奇遇，然后成为暴力上的强者，去找曾经压迫你的人报仇。之后呢，之后就是扔下众生，找个神仙眷侣隐居深山。这是什么狗屎一样的东西，你们是没见过这个世界到底坏到什么样么，还是本质上你们就喜欢这样
的世界？”
这回倪匡不说话了，他的耳朵、头顶、鼻孔、嘴巴，似乎一起在向外冒烟，活像一尊香火缭绕的佛陀。
他脑子里不停地有个声音，自己或者金镛，或者一大批港岛的知名作家们，真的是在劝人跪着么？
在此之前，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每次谈到创作，大家都是沾沾自喜、洋洋得意，讲每个人是如何抓住了读者的痒痒肉，如何写出让人欲罢不能的文字。
他们，至少在酒桌和茶会上，从没讨论过自己作品的意义，或者是导向。
爽快，痛快，刺激......这是他们赖以畅销的法宝。
面对底层读者，那些过着辛劳且乏味的生活的人，除了一些感官和情绪上的刺激，他们真的有更高的审美和追求么？
除了让他们沉浸于一个现实之外的世界，忘却眼前糟糕的现状；或者描述一个奇迹，帮他们萌发出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他们这些作家，还有什么该做的么？
难道在心底，他们这些写俗文的，就是些宣扬暴力和迷信，贩卖情绪、兜售幻想的街头小贩？？
不，绝不是的！
自己的文字说不上高雅，但至少也都算贞洁，他们从没有被任何金钱和权力所污染，每一个笔画都来自于自己真心。
自己从没想过，要劝人跪着当奴才，当暴力狂。
他决定回去检查一遍书房，把自己从前每一本为了吃饭而写的垃圾，全部都丢进灶膛烧掉。
他只要，在百年之后，有人想起来倪匡，会想起来《原振侠》、《高斯》、《卫斯理》、《木兰花》就够了。
“好，我会转告查董的。”
倪老怪扶着桌子站起来，把凳子踢倒了还不自知，眼神空洞的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林飞见他要直接往外就走，赶紧拽了他一把，让他先到茶歇区歇歇。
“你的包！”
“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