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老怪回家一个人想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把自己认为纯为换米下锅的作品,全都收拾收拾扔了。
这还不算玩,本来又今天要交的稿子,他也撕了从头再写。
倪夫人吓坏了,这老公怎么人到中年,突然要发疯。
幸好赶上蔡澜来访,赶紧让蔡澜进书房劝劝。全家就这么一个挣钱的,这要是疯了可咋整,女儿在北美,一年还好些花费呢。
蔡澜在外面象征性的敲了两下门,然后推门而入。
倪匡写作的时候,倪夫人一般是出门买菜逛街,或者带着孩子去学习班。他这个时候会比较狂躁,一旦被打断思路就会骂人。
不过今天比较反常,蔡澜进来的时候,老家伙正呆呆的看着窗外,完全没有了往日下笔万言的水龙王风采。
“今儿是怎么了,要不要我来代笔,最近正好没事儿,可以帮你顶一顶压力。”
按照往回的习惯,这时候倪匡就应该大吹特吹了,什么下笔万言如泼水,比肩行文如撒豆。但他今天,连动都没动。
蔡澜走到近前,才发现老哥一脸的落寞。
“贤弟,你说实话,觉得老哥的文字咋样?”
倪匡这一问,让蔡澜感觉到了不寻常。这个一辈子卖文的水龙王,以前是从不考虑文字的价值的。从内蒙一路逃过来,理想主义的哪个倪聪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人叫倪匡。一个纯粹的,只为了个人考虑,一个只追求人生享受的人。今日一问,难道老哥要改路子,遇到了中年危机?
蔡澜轻轻拍了拍倪匡的肩膀,在边上踱了两步,小心的斟酌着合适的词汇。
“简明、轻快、读起来一泻千里。”
“呵呵!”倪匡反应很冷淡,“原来你也看不起我!”
蔡澜心说,这哪儿跟哪儿啊?咱哥俩谁不知道谁,我还写刘备文呢,笑话段子也写了不少,怎么敢看不起你这个出系列丛书的怪物。
倪匡点了根烟,把蔡澜让到供他临时休息的床上坐下。
“有个人跟我说,大作家没权利只顾着自己,不能为了赚钱,教别人怎么跪着活?你说,我是那样的人么?”
“呃....”蔡澜也不知道怎么说,突然这样没头没尾的,“你知道的,我来自新加坡,对这个不太在意的。”
“很小的时候,家里长辈告诉我,好好读书,出人头地,远离政治,顾好自己,所以我向来也没什么抱负。”
倪匡的这间房子买的比较早,是两户打通成的一户,现在的书房本应是一间十平大的南向卧室。
书房的门口挂着一张表格,是他约稿的备忘录,墙上的钉子都已经锈的发黑了。左手边的书架上,排列着各式各样的书籍,从经典的文学名著到流行的外国小说,都是他写作需要参考的资料。
书桌是一张老式的木质写字台,桌面光滑却带有岁月的痕迹,一台老式打字机静静地占据了一角,键盘上的字母已经有些磨损,看得出已经好久不用了。旁边摆放着一盏绿色台灯,开关需要拉一下灯绳,里面有一支大概十五瓦的钨丝灯泡。
台灯边上,是一个十二寸的相框。里面是他的大女儿,没心没肺的在树叶间洒下的阳光里欢笑。
照片拍的很有动感,是女儿跳起落下的时刻,裙角飞扬、青丝成绢。
桌上铺着空白的稿纸,稿纸边上,是一堆新造的“纸球”。
“我去见林飞了!”
话题跳转的太快,蔡澜还反应了一会。半天才明白,那个骂倪匡教人跪着的人,应该就是林飞。
“他说的么?小屁孩懂什么,再说,他就是个拍照的,懂什么文学,别搭理他!”
“可是,我觉得他是对的,虽没点我的名。文字该有使命的,只有屎尿屁,那不就成了小丑么?”
看来老哥确实是魔怔了,写字卖文,管那么多干什么?
蔡澜也跟着抽起烟,然后慢慢的勾着,让倪匡把昨天见面的情况复盘了一遍。
忽然,蔡澜有一种感觉。他这个小兄弟,会不会是个文艺战线上的“同志”?港岛是什么地方,一块不中不洋的浮萍,就像一块飘荡着无法靠岸的舢板。每个港岛人,不过是在自己祖国的土地上流浪,都抱持着过一天算一天才算正确,怎么有功夫考虑跪不跪着。
钱,才是唯一梦想。
除此之外,一切皆是虚无。港岛的繁荣就像海浪卷起的泡沫,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一场不可持续的幻梦。
为什么要追求意义,意义又有什么意义?
大家是一群连祖国都没有了的人,在日不落帝国、在英吉利、在伊丽莎白的统治下,无处可皈依的难民罢了。
如果林飞不是北边派来的战士,那不就应该跟大伙和光同尘,同流而合污么。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蔡澜越来越心慌。自己的原则就是绝不碰政治,怎么却稀里糊涂,扎进这样一场麻烦里面了。
难道,北面对现在港岛的文艺状况不满意,打算尽早介入,进行整治或管理么。
他对这方面没什么经验,但方姐有,邵先生有,他得赶紧回去确认一下。
蔡澜走了,倪匡又连续废了好几张稿纸,始终没写出满意的文字。
伴山洋房,太平绅士查董的新宅。
金大侠听了蔡澜的叙述,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连着擦了好几次眼镜。
“确认了么?看来始终是我的坎儿啊,毕竟按照那边的标准,我家以前是给大清当过差的。现在思想也出了问题,看来港岛是呆不了了。听说那边的规矩很严格,不但要管思想,身体也要接受改造。我老了,实在是折腾不起。”
蔡澜这边才是怀疑,但金大侠却仿佛确认了一般。
他最近遭到了狂风暴雨般的冲击,往日用来卖报的小说,转眼间就成了攻击自己人品和思想的武器。他的明报,也成了渲染虚假繁华,看不到百姓疾苦的殖民地二鬼子。
不出一年,他的名声必臭。
到时候除了跑路弯弯或者澳洲外,也没什么好去处,还不如现在早做打算,也省的将来动身太过匆忙。
毕竟港岛经营多年,各种资产庞杂得很,不是一时半会能理清的。
“你也别急,我找你来,是一起去问问邵先生的。他跟北边交往多,能看的准些,到时候你再下决定不迟。”
金大侠犹豫再三,终于同意了蔡澜的办法。叫了司机,电话约了方姐,然后二人奔着邵先生的一处公司而去。
“你说,澳洲还是英国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