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红尘 作品

第459章 爱吗?爱的。

季家小院,月上中天。

季达海背着手在堂屋里踱步,眉头拧成了疙瘩,粗布鞋底摩擦着青砖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堂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黄,映得他脸上神色愈发凝重,还带着几分被冒犯的怒气。

“你……你怎能说出这种话!”

季达海猛地停下脚步,转向坐在桌旁垂着眼的季夫人,声音压得低,却字字含着火气:

“明珠再怎么说也是我们的女儿!什么叫‘早点嫁出去’?什么叫‘眼不见为净’?

程家是好人家,明珠嫁过去是她的福气,可你这话……这话听着,倒像是你巴不得赶紧把她扫地出门!

你、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这些年,你心里就真的一点都不疼她?”

季达海想起女儿那双清澈却有时透着懵懂的眼睛,心头就像被针扎似的。

程家今日待汝家的态度,那份尊重和看重,是装不出来的。

程家二房娶媳尚且如此,昭平侯待邓熊如亲兄,程家对明珠又能差到哪里?

这确实是他作为父亲所求之不得的,可妻子的话,却像一盆冷水,浇得他心头发凉。

季夫人坐在灯影里,身形显得有些单薄。

她没有立刻反驳丈夫的质问,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微微泛白。

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看不清具体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一种压抑的沉默。

半晌,她才抬起头,声音有些哑,却异常平静:“老爷,你觉得我是讨厌明珠,想赶她走?”

“难道不是?”季达海气呼呼地反问:“不然你为何……”

“因为程家要走了。”季夫人打断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季达海耳中:

“昭平侯很快就要带着程家大房回京城了,这你我都清楚。

邓熊少爷是跟着昭平侯的,他必然也要走。

这桩婚事,眼下是定下了,可若不能在他们启程前把明珠嫁过去,难道要让明珠留在家里,遥遥无期地等着?

等程家在京城安顿好,等邓熊少爷有空回来迎娶?一年?两年?还是更久?”

季夫人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程家那样的门第,时间久了,变数就多。

明珠……她心思简单,认准了邓熊少爷,那就是一根筋。

拖下去,万一……万一那边有什么变故,或者邓熊少爷身边有了别人,明珠怎么办?她能受得住吗?”

季夫人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趁着现在两家都热乎,程家对明珠印象也好,把事儿办了。

明珠名正言顺地成了程家媳,跟着邓熊少爷去京城。

有昭平侯照拂着,她的日子才能真正安稳,我这心……也才能放下。”

季夫人没说的是,看着程家今日对汝玉娘的态度,那份郑重和喜悦,她心里既羡慕又酸涩。

她也希望自己的女儿能被人如此珍视地迎娶进门,而不是因为她的“不同”而被拖延、被轻视。

她更怕夜长梦多,怕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对明珠而言近乎完美的姻缘,会因为时间和距离而生出波折。

明珠经不起波折。

季达海满腔的怒火,被妻子这一番话浇得只剩下苦涩的余烬。

他张了张嘴,想说“程家不是那样的人家”,想说“昭平侯重情义”,可看着妻子在灯下显得格外疲惫和忧虑的侧脸,那些话又堵在了喉咙里。

妻子的话,虽然刺耳,却是残酷的现实考量。

明珠的未来,经不起赌。

“可……可也不能这么急啊!显得我们多……”季达海颓然地坐到椅子上,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显得我们多上赶着似的!”

“我愿意!”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执拗的声音突兀地在门口响起。

季达海和季夫人都是一惊,猛地抬头看去。

只见季明珠不知何时站在了堂屋门口。

她似乎刚洗完澡,头发还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换了一身干净的细棉布睡衣,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白皙。

她一只手扶着门框,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正望着父母,里面没有懵懂,反而带着一种季夫人很少在她脸上看到的、近乎执拗的认真。

显然,父母刚才的对话,她听见了。

“明珠?”季达海心头一紧,慌忙站起身:“你、你什么时候……”

“爹,娘,我愿意。”季明珠没回答父亲的问题,只是认真地陈述,像是在强调什么。

她的目光转向季夫人,声音很清晰:“娘,你不喜欢我在家,我知道了。”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猛地戳进季夫人的心窝。

季夫人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解释:“明珠,娘不是……”

“我自己去跟三熊哥说。”季明珠打断她,语气异常平静,甚至有点过于平静:“我去跟他说,让他早点来娶我,早点把我娶走。”

她顿了顿,看着季夫人,一字一句地,像是在完成一个承诺:“这样,我就不在家烦你了。”

说完,她没再看父母瞬间剧变的脸色,也没等他们任何回应,转身就朝自己的小屋走去。

脚步不快,但那挺直的背影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明珠!”季达海心疼得想追过去。

“老爷!”季夫人猛地出声叫住他,声音带着一丝尖锐的破碎感。

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眼里的东西掉下来,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让她……让她去吧。”

堂屋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

季达海看着女儿消失在黑暗中的房门,又看看灯下妻子那瞬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模样,胸口堵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颓然地跌坐回椅子,重重叹了口气。

怪谁?

怪他当年没本事?

怪妻子一时疏忽?

还是怪这老天爷给明珠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季夫人依旧坐在那里,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未动。

油灯的灯芯“噼啪”爆了个小小的灯花,昏黄的光线摇曳着,映在她脸上,那极力隐忍的悲伤和巨大的失落终于再也藏不住,化作两行滚烫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过她苍白的面颊。

她不是不爱啊。

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爱这个被命运亏欠、又因自己疏忽而变得“不同”的女儿。

她只是……怕自己给不了明珠想要的安稳,更怕自己会成为拖累明珠幸福的绊脚石。

那句“不烦你”,比任何指责都更让她痛彻心扉。

夜,更深了。

小院里,只有压抑的啜泣和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在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