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九章 梦已走远
“但我一直站在你来过的地方!”
那幅画挂在窗边三天,雪从枝头完全褪尽,风吹动画纸的边角,发出极轻的哗啦声。
苏瑾谙坐在床上,看着那幅画出神,指尖缓慢地来回摩挲着被角。
她的手已经没有力气再握笔了,前一天画完最后一笔后,她几乎虚脱地倒在椅子上。
医生说她现在的状态不适合继续用力,尤其是神经中枢恢复得极为脆弱,再有刺激可能造成不可逆的晕厥。
可她已经不想再管那些了。
那一张画,她画了整整七个小时,画完后再也没动过。
她不是不想画了。
是已经画完了。
纸上那个坐在银杏树下的女孩,她画得没有脸。
头发被风吹到一边,身体靠在椅子背上,姿态松弛得不像醒着。
树的影子被画得极长,整整压过整个角落。
那不是一张告别图,而是一张静默。
一种彻底接受沉默之后的平静。
她不再向任何人证明什么,也不再期望某个背影会回头。
她知道一切都已经写完了。
再多画一笔,都是叠加。
再多讲一句,都是重复。
她的身体状况的确因为之前的手术稍有恢复,可那种恢复只是延缓,而不是好转。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所剩的时间不会太久了,只不过是比预计的死亡推迟了一段日子。
这段日子,她用来画了最后的画,写了最后的句子,等了最后一个没说出口的人。
她想,她已经把一场等的所有可能性都做尽了。
就算他此生再不记得她,也不会有人说她没有认真等过。
有时候她也会在夜里突然睁眼,看着天花板发呆。
贺晓睡在沙发上,一点都不踏实,每次翻身都会发出轻微的咳声。
她知道她累,也知道她撑。
可她不说。
贺晓从没对她说过“你再等下去有什么用”,也没说过“他不会回来了”。
因为她知道,这种话,哪怕只是掠过,也足以摧毁她。
所以她一直沉默着陪着她,一天一天看着她瘦成影子,看着她咳得越来越重,看着她的双眼越来越没有焦距。
直到那一天。
顾承泽收到了一封信。
没有寄件人,没有邮戳,信封是泛黄的米色,上面只有他名字的三个字,手写,笔迹细瘦。
他本不打算拆开。
但手指落在纸封边缘时,心口猛地一紧。
熟悉。
像是哪里见过的感觉,甚至连指尖触到信封那一刻,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
他拆开信封。
里面是两张纸。
第一张,是一张画,只有一半的轮廓,笔触带着轻微的抖动,像是力气不足时的笔压,却意外地熟悉。
他看了整整三分钟,忽然意识到—这画的,是他。
穿着他最常穿的那件深灰色风衣,背影略微倾斜,站在树下。
他低头翻开第二张纸。
是那一行字。
“你走的时候没回头,我就不追了。
但你心疼的那一刻,我陪你疼完!”
他怔住。
像是有一道光,忽然从背后照进了他的影子,把他钉在原地。
他开始颤抖。
不是剧烈的,是那种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轻微抖动,从胸腔里一点点蔓延开来,手指捏着纸边,已经出汗了。
他不知道信是谁寄的,但他知道,画的人,是他梦里反复出现过的那个背影。
那个他拼命想靠近,却永远都追不上的影子。
那天晚上,他没睡。
他坐在窗边,点了一盏很小的台灯,把那张画压在书桌上,一遍一遍看。
画里没有他的脸,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
他却看得眼眶发红。
他不敢承认自己忘了谁。
他也不敢说自己记得谁。
可他的心痛是真的。
这种痛从很久前就开始了,一点点地,在每一次梦醒的清晨蔓延、撕裂。
他梦见的不是脸,是空,是缺,是像某种残留的执念,一直在他身体里生根发芽。
三天后,贺晓推门进来时,苏瑾谙正靠在椅子上发呆。
桌上的草图纸已经被压得起了折痕,画了一半的一张心形吊坠图稿被翻在边角。
她没继续画下去,也没有去擦,她只是坐着,手放在膝上,眼神落在一块光斑上,那是窗帘漏进来的阳光。
“瑾谙!”
她转头,声音哑得近乎破碎:“怎么了?”
“你想不想出去一趟?”
“去哪?”
“就……楼下!”
“风大!”
“今天不大!”
她没有立刻答应。
贺晓蹲下来帮她围上围巾,扣好厚外套的扣子,一边轻声说:“有人……来了!”
“谁?”
“你猜!”
她的手一顿。
“你骗我吧!”
贺晓没有解释,只是继续帮她戴好帽子。
“你去不去?”
“他记得我了吗?”
“他梦见了!”
那一刻,她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她捂住眼,不敢出声。
她已经很久没有哭得这么突兀。
贺晓等她哭完,然后小心地扶她站起来。
她的腿软得发不出力,一步一顿地往外走。
楼下的花园种了一整排银杏树,春芽刚冒,枝桠仍是l的。
他站在树下,穿着那件深灰风衣,头发有些长,手里握着那张素描纸。
他看到她下来的时候,眼神里没惊讶,只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沉静。
她走得慢,像是每走一步都要确认自己不是在梦里。
走到他面前时,她停住了。
他开口了。
声音低哑。
“你是不是……叫苏瑾谙?”
她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只问了一句:
“你心疼了吗?”
他沉默许久。
最后艰难地点头。
“疼!”
她笑了,笑得眼角都是泪。
“那就够了!”
那天的风并不算大,可她走下楼的每一步,都像是要踏破全身的力气。
脚下明明是平整的地砖,却每踩一下都发软,像是鞋底下铺了一层棉,薄而空,像她这几年活着的实感。
顾承泽站在那棵银杏树下,手里捏着那一张纸。
他的手指已经泛红,纸张也因过度的攥握而起了皱,可他还是没松开,像是那一页轻飘飘的画,是他身体里唯一真实的一部分。
他们对视的时间很短。
她看着他,像是要在他脸上找回什么。
可她知道,已经找不回了。
他的眼睛还是那样黑亮,可里面没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