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陆明洲在他脸上,第一次看到神采。
他抹着眼泪说道:“陆……陆部长,你说我原部队,正在找我?”
陆明洲点点头,坚定地说:“是的,我看到了。巩宝山同志,对不起,我来晚了。您从朝鲜战场下来,又有特等功,正常来说应该有工作安排,怎么会落到如此田地?”
巩老蔫浑身都抖动、牙齿咯咯打颤,断断续续地说出当年后来发生的事情。
他受伤退下来之后,安排在后方医院疗伤。
谁知一个月后,伤势刚恢复,医院被敌军炮火覆盖,仓促转移,很多资料就此丢失。
他的身体不适合继续战斗,被安全回国。
谁知一回来,就被屯子里的徐良昌,也就是徐老蔫举报,说他是土匪。
徐良昌举报有功,逃过一劫。
正因为如此,特等功、一级战斗英雄,被抓起来劳动改造五年。
他出来后,去过县武装部,想恢复名誉,可惜每个人都当他在胡言乱语,给轰了出来。
想去原部队,因为有劳改记录,没人开证明,被困死在小小的松岭屯。
他不是没想过自尽。
但他觉得,就这样憋屈地死去,对不起当初一起浴血的战友,九泉之下也会笑他是懦夫。!兰·兰¨文^穴¢ .已¢发.布?醉~薪+璋¢劫\
所以,他一首忍受着批斗,苟延残喘至今。
今年才42岁的他,看起来就像风烛残年。
陆明洲一阵心酸,拳头捏得紧紧的,胸中郁闷无处可发泄。
一个土匪的诬陷,就能逼得一级战斗英雄,到如此田地。
他扶起巩老蔫,脱下身上的外套,裹在他身上:“巩宝山同志,跟我走,到县里,把您的事情弄清楚,还您一个清白。”
吉普车卷着黄尘,一路开进县城,首奔县委小院。
县委书记老赵长河刚要渴水,陆明洲扶着颤巍巍的巩老蔫闯了进来。
他听到“巩宝山”的名字,脸色骤变,“啪”地一声放下茶杯,水溅了一桌子。
他急切地问道:“确定没搞错?”
陆明洲撸起巩老蔫的袖子,卷起上衣,露出触目惊心的弹孔,一块块凹下去。
腹部和胸口都中了弹,真不敢想象,是如何活下来的。
他十分肯定地说:“错不了,虽然铁勋章丢了,但他身上伤痕就是勋章,一辈子也丢不了。”
赵长河盯着他:“巩宝山?一营三连,炊事班班长?”
巩老蔫像是被这个名字烫了一下,枯瘦的身体剧烈一颤,嘴唇翕动着,终于挤出两个字:“……是我。?x¨x*i.a,n?g*s+h¢u`..c+o?m\”
“我的老天爷!真的是您!”
赵长河激动得绕过桌子冲过来,一把握住巩老蔫枯枝般的双手,“找您找得好苦啊!档案上只说您重伤回国后复员回了东北原籍,可具体哪儿……断了线啊!”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向电话机,咔咔摇动起来:“我是赵长河,给我接省军区……”
三小时后,省军区的吉普车,风驰电掣般开进了县委大院。
带队的是位赵长河认识,省军区政委,头发共白,鹰视狼顾。
他一下车,目光就死死锁住了被陆明洲和赵长河搀扶着,站在门口的巩老蔫。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脚步竟有些踉跄。走到近前,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巩老蔫沟壑纵横的脸。
这目光,仿佛要穿透岁月的尘埃,看清当年那个血染征衣的年轻战士。
巩老蔫呆呆地望着老人,泪水在眼眶中滚动,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敬了一个标准军礼,撕心裂肺地大喊:“营长!”
老政委的眼圈瞬间红了,猛地立正,“啪”地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而哽咽:“巩宝山同志,张为国代表军区,代表当年366.6高地撤下来的所有兄弟,向您报到!我们……找了您快十多年啊!”
当天,松岭屯一大批参与诬告、批斗的人被抓。
县武装部,一批人被免职,己退休的,取消退休待遇。
巩老蔫当天就被接走了,被安排进省城最好的部队老干部疗养所,享受正师级干部待遇。
巩老蔫临走前,不忘跟陆明洲说:“厨师不用请了,10月3日是吧?我提前两天过来!”
陆明洲懵了,请师级领导过来当厨师,脸是不是有点大了?
接下来几天,陆明洲带着张黑子,忙着各种采购,都是各种肉、菜和面粉和苞谷面。
酒席少说得准备50来桌。
毕竟靠山屯太大,不可能全村老少都来,那得上千人,超过一百桌。
10月1日,国庆节。
靠山屯礼堂被清出来,村民们载歌载舞,欢天喜地庆祝。
一辆挂着军牌的轿车,开到张家附近。
正在清扫院子的陆明洲,看到巩老蔫——巩宝山走下车来,穿着一身崭新的藏蓝色中山装,身躯笔挺。
在他身边,两名警卫员如影随行。
他身体依旧清瘦,精神却是十足,皱纹少了很多,脸上没了暮气和愁苦,多了一丝平和的微笑。
“明洲,在忙呢?”
陆明洲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扔掉扫把,立正敬了个军礼:“首长好!”
巩宝山回敬军礼,粗糙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他:“这次就算了,下次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我算哪门子首长?要不是你,估计撑不过一年。”
陆明洲苦笑着说道:“巩叔叔,您一个正师级干部来当厨子,这饭谁吃得下?”
巩宝山脸色一板:“说啥呢?啥叫吃不下,小看我的厨艺不成?”
陆明洲:……
幸好,张五爷走了出来,笑眯眯地说:“小巩啊,你现在巩将军了,吓人家小孩子干嘛?多掉份啊!”
巩宝山连忙迎上去,扶住张五爷,又看了陆明洲一眼,恭敬地说:“五爷,好久不见,我就开个玩笑。您这宝贝徒弟可不得了,硬生生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您放心,您孙子的婚礼酒席的菜品包在我身上。我要是干不好,您打我、骂我都行。”
张五爷哈哈大笑:“那不能够,你的手艺,整个呼玛县,没人比得上。走,咱们先进去喝两口。”
巩宝山回头看向陆明洲,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明洲,你开车去趟松岭屯。我那个破灶台底下,埋着一小坛子,一个装着跟了我十多年的老汤引子,你给拿出来!”
他想了想,接着说道:“再把我那个远房的侄子巩小满叫上!那小子,鼻子灵,手上有点准头,就是缺个好师傅捶打。这次,我给你们露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