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南烛 作品
30. 易位江山
劫后余生的侥幸还未来得及消化,阿珠便不由得扒开了车窗,大口吸着气,也顾不得那玉佩了,只觉得胃中翻涌,险些吐了出来。
有人远远候在府衙前,见他们前来,连作揖都来不及,急忙开了侧门将马车引了进去。
厅堂中,那人摸着烛灯,边擦着火边斜着眼向白煜致了声谢,随后便将太子请上了座,却把门一关,徒留白煜与阿珠候在门外。
窗棂隐隐透着光,阿珠刚想偷看,却被身后的白煜一把拽出老远。
“这不是小孩该听的。”
白煜皱着眉,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尚且是刚做人不久,这番教派,倒真把自己当成了个家长。
阿珠也不甘示弱,快嘴道:“恩人,你是大人,那他们怎么不让你进去一同听听?”
白煜抱起臂本想反驳,却又轻叹了口气,任由着这孩子神气,自己则转身向庭中走去。
白煜深知自己此刻是何种处境,又是以何种身份在这大晟国中——那日太子被梁王因粮草之事诬陷成了妖患之因而禁足,消息一传到东宫,太子转手便为这誓死不从梁王的胡志府扫清了障碍。
彼时雨中偷偷跟着自己的可怜小官竟一夜之间成了仓大使,死心塌地做了太子的后路。
白煜心知肚明,自己手中是没有权利的,自他生而为人后,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迟鲤无私的给予,可如今,自己竟也将她弄丢了。
阿珠毕竟还是个孩子,只是片刻的寂静便定不住了神,忙抬起头扯了扯白煜衣角,扬声发问:
“恩人,你们真是奇怪。”
阿珠好像想起什么,拍了拍脑袋,四下翻着衣兜。
“怎么了。”白煜低下头。
“您既然与迟大人说好了,又劳我送这桃花玉佩给仓大使做什么?”
“桃,桃花玉佩?!”
看着白煜晃了神,阿珠连把那玉佩扯了出来,塞进了白煜手中:
“您与迟大人商量好的呀,把玉佩送给仓大使,这样他就认得出来你们了,对不对?”
白煜并未回答,只轻轻摩挲着玉佩上的桃花瓣纹样,他不顾阿珠疑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将玉佩凑在了鼻尖之下细细嗅闻,暖玉生香,他眉头微微舒展。
上面还残存着迟鲤的气息,白煜莫名的安心。
玉佩的来历并不重要,谁送给迟鲤的,白煜并不在乎,只是因为这是她的物件,沾染了她的气息,白煜竟发觉自己会如同上了瘾一般沉迷其中。
迟鲤还在身边时,这种奇异的感情还不甚强烈。
片刻后,他将玉佩收入袖中——
阿珠从未见过白煜这般盈着愁思与忧郁的神志。
白煜俯下身来:“你见过她,她在哪里?她……还活着。”
后半句话阻在唇边,白煜险些未问出口。
虽近日嗅闻不到她的气息,但心中还是有着莫名的感知。
他要的只是要一个活人,亲口告诉他,她还活着。
“在北郊行宫。”阿珠有些被吓到,声音止不住颤着,“我,我以为你们是谋算好的……”
迟鲤教他的事,走过的路,白煜都一一记在心中,只是白煜自己都未意识到,这亦步亦趋之间,他心中所想,足下所行,竟渐渐与迟鲤溶于一处。
东宫寝殿内,是他思忖片刻,开口向太子提及了城外还有胡志府可用。
他忽然发现自己开始想她所想,念她所念。自己身上作为人的一切,都是迟鲤的痕迹,都是她的手笔。
不过他将她弄丢了,这还算是她的好学生吗,还算是一个令她骄傲的……义弟吗?
白煜闭眼又张开双眸,停止了自我拷问。
“阿珠,好孩子,谢谢你。”
说罢,白煜便如风刮竹叶般,迈开长腿就要走出这府衙。
“你,你要去哪儿啊——”
阿珠拉不住他,急得满脸通红,仅余寥寥几步之时,厅堂中的门忽然大开,太子信步而出,胡志府随身门后。
“白大人,留步。”
黑夜中,太子目光炯炯:
“我们去北蛮,我需要你,大晟需要你。”
树影下,庭中四人好似凝滞了整个院落的空气。
宫墙外暗潮涌动,宫墙内,有人正紧着步伐,兴师问罪。
北郊行宫的大门被梁王怦然撞开,殿内顿时一片涌入刺眼的月光,照得迟鲤面色一片大亮,全然暴露在月光之下。
“你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
不顾身旁人阻拦,梁王疾步跨过足下的断木与灰烬,一把揪起迟鲤衣领,又向上滑去,直至紧紧扼住了她的咽喉:
“放走两个人,你是怎么做到的?!”
梁王此时最不愿见到的两个人,迟鲤不用想便早已了然于心。
白煜还活着,他还活着……活着就好。
即便此时自己如处悬崖之间的境地,可听见白煜远远逃出的消息,迟鲤心中好似大石落了地。
她很欣慰,她教了一个很好的学生。
他脱身了,还带着太子,他做到青出于蓝了。
真好,他长大了,他真聪明。
灰烬之上,迟鲤挑衅般缓缓眨着眼。
不是她做的,可她依旧耿直地直视梁王,不顾自己的一切,只为了此时扬起一抹戏谑的笑:
“是我,都是我,一切的根源就是我……怎么,还想要我的命吗?”
咽喉之下愈来愈紧,就连吞咽涎液也如此困难。
“这也要骗我?”梁王松开了手,目光如冰般冷,转而伸出手,身旁人即刻递上了一小小锦袋——
锦袋大开,梁王捻出那寸银白流光的须发。
“白大人,他简直和你如出一辙,一样狡猾,一样不明事理,不知好歹。”
迟鲤面前,发须坠落灰烬,丝丝散开。
再多的解释也失去了必要,他就是妖,梁王知道,可那又怎样?
众人目光下,她将指尖伸入灰烬之中,些许堆着厚灰的尚且泛着余温——银白流光的发须在月光下很明显,迟鲤细细拾在手心中。
或许万物都有因,都有果,生灭之间,一些缘分就到了它最应该落下印章的时刻——迟鲤她不要白煜回来,只希望他在宫外逃得远远的,活得好好的,若可以,就永远不要再出山。
就算曾经说过的山盟海誓又如何,现实面前,告别总是悄无声息。
迟鲤并不生气,即便是身陨在此也毫无畏惧,只论起为大晟尽的绵薄之力,和渡化妖的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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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觉得自己不枉此生了。
梁王此刻被气上了头,那只浑浊的眼止不住地抽动,他五指紧紧扣在眼眶上,嘶哑着嗓子:“来人,这行宫可容不下迟大人了,迟大人,要送进更适宜她的地方才好。”
随从架起迟鲤的双臂,将她拖出了殿。
双足悬着空,她的足尖碰过了崔桃的身躯,不过也只是回眸一瞬,身后的殿门便紧紧合上,再无机会看她一眼。
眼瞅着迟鲤将要被塞进马车,一路随行身后的梁王忽然喊了停,他凑上前去,眼中流露出了诡异的惋惜之意:
“忘了告诉迟妹妹,明日的大晟便是一个全新的时日了……方才,陛下他走得很安心。”
梁王话罢,便背过身去,众人依旧将迟鲤送进了四面紧紧锁着的,无透风之处的马车,马车中,迟鲤顿觉昏天黑地,好似身周的空气中都生满了刺,扎得她心内心外一般穿透似得痛。
那个如父如君的陛下,她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第一日被陛下赏识,受他亲自训诫之时,她尚且要高高仰起头看他,那是太后也在,他好像一座永远也无法震颤的高山,伟岸,恩威并重。
斯人已去,迟到的报恩再无意义。
马车向宫中驶去,迟鲤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喉咙可以这么痛,连哭都出不了声音。
或许是梁王自己也觉得良心不安,或许是这件事还是要得太急,拖不得到白日里行进,以至于梁王的即位礼就急匆匆地定在了那天夜晚,
那个夜里,宫中鸣鼓阵阵,一边昭告天下,晟国将迎来它的新王,另一边,晟国先帝的灵柩自正门抬出。
灵柩极为华贵繁复,珠玉金石没有一处不流光溢彩,好像是早早就备好了一样,以至于多年后,城中无意间偷看的些许百姓再想起时,依旧赞道闻所未闻,极为靡废。
太极殿内,九段串珠自梁王眉目前落下。
地宫之下,四声锁链紧扣的声音自迟鲤耳边响起。
府衙庭中,鼓声传来,太子望向白煜的眼神,近乎奢求:
“你听,新王继位了。”
太子又上前,重重拍了拍白煜的肩头:
“大晟需要你,随我去北蛮吧,你是妖,与众人不同,做个将军已是委屈你了……只要时日够了,我们东山再起,决不是问题。”
东宫之中,当太子自说要使出苦肉计,让白煜留下须发时,有些秘密的不言而喻白煜便了然于心。
太子知道,他是妖,他一直都知道。
白煜不知,这是否是太子之所以躲在幕后,有恃无恐的原因。
“我放不下迟鲤,她还活着。”
白煜抛下太子殷切的眼神,毅然向门外走去。
“白大人——”
太子顾不得礼节,亦冲出了殿外,向他远行的背影喊去:
“北蛮之地,本宫会为你留一席之地——”
太子从未见过妖究竟异于常人在何处,以至于他话音未落时,白煜早已趁着夜风,跃上了这京城中的一处处屋檐,或高或低。
当时的誓言有多么深,此刻白煜的手便攥得有多么紧,心口便有多么痛。
穿行京城间,他掏出襟中那枚捂热了的桃花玉佩。
他从未忽视掉,那玉佩另一面的血迹,暗红干涸的血迹顺着刻痕,一寸寸勾勒出了花瓣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