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消息：在寻找中，他无意从坡上滚下来，不仅受伤，还差点撞到头。
好消息：妻子给他打电话，说孩子找到了。
但他迷路了，正在迷茫摸索回去的路，恰巧看见荒草丛中竟有一辆车，简直大喜过望，立刻前来敲窗求助。
假如用批改试卷的上帝视角看，这套说辞破绽百出，可当一个没有提前心理准备的人实际面对时，哪怕凶手先生交代来历时颇为磕磕巴巴，独自一人出现在荒郊野外，身上有长途跋涉的痕迹和血迹，也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将普通人糊弄过去。
说完，他试探性地问白水的车辆是否也遭遇故障，如果是，刚好可以一起等救援队，又问自己是否可以上车歇歇。
从头到尾，白水都不置可否，唯一的回应是：在凶手询问自己是否可以上车后，伸手打开副驾驶座的门。
车内没开灯。
荒草太高，明明是太阳正盛的时间，却没有多少阳光斜入，车停在一颗树后，恰好酝酿出一片昏暗。
坐进车内，凶手只觉凭空凉了几度，有些坐立不安地在副驾驶座上调整一番，硬着头皮套话：“你还没到开车的年龄吧？是和家人朋友一起出来野餐的吗，还是放暑假了，回老家看长辈？”
他可能自觉掩饰得还行，可从白水的视角，黑羽快斗能一览无余地看清楚他有些僵硬局促的身体、闪躲的眼神和心虚强撑的语气。
也能嗅到在封闭车内逐渐蔓延开的血腥味。
血腥味来自于凶手，一部分是他身上那些血，一部分则是他手心处的伤口裂开、新流出的血。
那处伤口是刀伤，是很典型的反手握刀时、过于激动造成的切割伤，不算长，没横穿手掌，却足够深，甫一裂开便轻松渗出一片血。
偏偏凶手还紧张地用力攥手，没有察觉，那血便全渗到他的裤子和短t的衣摆上。
白水穿的是长袖t恤，衣物覆盖住大部分的身体，全身几乎只有头部和手露出，在昏暗车内，他的面庞和手都白得几乎发光，令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不久前大失血，体内只剩下少量的血液，又进一步狐疑他到底是不是活人。
不只是身体不太像活人，他的反应也不太像活人，闻着由血液、汗味、沙土和清洁剂气味混合在一起的复杂味道，听着过于明显的打探，他居然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我自己。”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凶手的眼睛亮了。
可很快，那亮起的眼睛又黯淡下去。
白水的视野重点在凶手的肩膀和胸腔处，黑羽快斗只能从近乎余光的视野边缘，看到凶手部分的面色变化。
他在挣扎。
从论坛上那个已经被删除的帖子，黑羽快斗能推测出这位凶手作案，是因为死者拖欠他们工资、还雇人打伤前去讨薪的人，使他父亲重伤去世，母亲也在气愤交加和哀痛中住院，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这份私人的复仇，不符合法律，却绝对符合凶手本人的朴素观念，也会有相当一部分人理解和同情。
——前提是，止步于此。
只杀害仇人，在审讯室里，凶手或许还可以挺直胸膛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律师还可以尽力为他辩驳一二，获取适当的减刑。
可要是因‘被撞见抛尸现场’而灭口路人……
被撞见抛尸，凶手的本能反应是杀人灭口，现在或许是求生的本能和道德在天人交战，在犹豫不决，所以才窘迫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既探究白水的情况、又暴露自己的不对劲。
那白水呢？
他为什么会删掉那个编辑到一半的帖子，为什么会频频无视凶手的异常，面不改色地和凶手共处封闭的车内？
……
黑羽快斗不是很想认真思考。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黑羽盗一会一次次用意味深长的语气，说‘你不想让快斗知道的秘密’。
他被气得头晕脑胀，只能勉强抓住一点来维持理智：从那些帖子和私信看，白水并非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冷漠无情，并非像人类观察动物自相残杀那样冷眼旁观。
或者说，并不完全冷眼旁观。
那些帖子，是在为警方指路，虽然态度冷漠，不回私信，拒绝招揽，可确确实实是指路。
起码有一起案件是因为帖子，警方才在凶手乘机逃之夭夭前、将其逮捕归案。
那三封私信，忽略掉发信者显然不是正经家伙的最后一封，其他两封，是来自各地的警方。
白水如此引狼入室，或许是和警方合作的一部分呢？或许是他自己计划中的一部分呢？
这是有可能的。
……有0.01％的可能。
凶手的废话太多。
白水常常要听五六句很长很长的话，才简短回复那么一两个字，听着听着，他的视线越发垂下，划过凶手血迹斑斑的手，最终垂至自己的膝盖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玩手机。
他是把手机转起来玩的，食指和拇指夹着手机，让手机长的一边接触膝盖、又让手机短的一边接触膝盖，如此反复。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在手指划动间播放视频，被他暂停住后，又开始后退，而后在一个大动作时退至桌面。
桌面上的软件并不多，除了手机自带的，只有两三个由白水下载的软件，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桌面上，被随机点开。
有时被点开的是相册，相册里不是正常的自拍和网图，而是一张张照片：有的照片是拍的监控画面，有的照片是警方会议室的黑板，有的照片是档案，有的照片是凶案现场。
上一张照片是凶手站在尸体前气喘吁吁，场景血腥，下一张便是凶手带着孩子腼腆地和邻居打招呼，氛围温馨，反差极大。
有时被点开的是浏览器，那个黑白论坛已自动退出，浏览器处于首页，一派正常，再无那些光怪陆离的案件。
有时被点开的是备忘录，一个又一个白色方形便利签罗列着，上面的文字很奇怪，是一串串编码，后面缀着对钩或叉，不知具有什么含义。
有时被点开的是邮箱。
虽然一副幽灵行走世间的样子，但出乎意料，白水的邮箱里有相当多的往来信件。
最新的一封信件是回复，那串信件上的编码和便利签中的一串对钩编码一致，信件状态是未读，因未点开，只显示一部分字：「非常感谢您的提醒，如果不是您，我无法想象照常下班遇到那个恶魔时会是何等绝望……」
再往下，也是一封回复信件，只是编码在便利签中的后缀是鲜红叉：「你**我****谁让你***我警告你，如果你****再发威胁邮件**」
第三封，是由白水发出的信息，对方已读：「7.9申请加班，晚7-9点不要回幸福小区，明天……[附件文件]」
等等，幸福小区？
这是个在论坛出现过的地址：「[342]：7.12，A市v区幸福小区案」
‘7.12’是警方接到报案的时间。
那‘7.9’是……
在白水转动手机，手指划动出较大幅度、退出邮箱时，黑羽快斗已经反应了过来：邮箱里的发出信件，是给‘受害者’们的提醒。
有的‘受害者’没有当回事，有的‘受害者’收到提醒后，避开了危险。
……
但是，白水说过，他是一个很冷漠的人，哪怕预感到即将发生命案，也会再三缄口，静静旁观。
那，论坛的那些帖子，邮箱里的这些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