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阳光照进院中,将诸葛亮的身影斜斜映长。~小¢税·宅~ ¨蕪!错~内!容/
杨仪手捧文书,从后面看着诸葛亮头上的冠带,犹豫了许久该不该说,又念及自己的长史身份,还是笃定心神,开口说道:
“丞相,定是有人唆使陛下。如今是建兴十一年,改元以来,丞相统领天下政事已成惯例,陛下从不置喙……”
“住口!”诸葛亮转过身来,眉眼间带了几分不满之意:“威公,注意你的言辞!”
杨仪心头一怔,意识到‘置喙’这个词并不妥当,微微低头,而后继续说道:“陛下从不干预丞相施政,如今说蒋公琰行事不妥,实际上就是说丞相行事不妥。而至于陛下提到相府应迁回成都之事,也是一桩反常之事。”
“威公到底要说什么?”诸葛亮直直盯着杨仪的眼睛。
杨仪拱手:“丞相,属下以为陛下要夺丞相之权!”
诸葛亮默然,又背着手望了好一会儿天,才又转身走进堂内。
杨仪连忙跟上。
而诸葛亮此刻也是心思宛转。
自六年前的第一次北伐开始,诸葛亮领兵北伐的次数也有四次了。
第一次也是规模最大的一次,率军直入陇右,被魏国皇帝曹睿率军所挡,而后被魏国以多击少,屡次损兵退却,不仅失了武都郡,连先帝亲自率军从曹操手中夺下的汉中都丢掉了。
第二次、第三次攻阳平和沓中并无收获。虽说可以练兵,但毕竟是无功而返,朝野中也起了不少非议。
第四次攻入武都郡中,本以为能借着吴国在荆襄之地牵制魏国中军、魏国关中又乏粮的机会,能好生消耗一下魏国关西的野战力量。但事与愿违,虽说击败张郃、陆逊,也击退了曹真,但终究因为战损超出预期以及武都过于遥远,不得已弃了攻下来的地方,重回白水。
按照相府和朝廷的宣传口径,明面上的结果当然是好的。二伐、三伐尽皆破敌,四伐实际斩获近万,那些战利品中的魏军旗帜、铠甲、兵戈都做不了假,也是大汉至今对魏难得的大胜。
可对于那些懂得军事、懂得朝廷和国家基本道理之人,这种胜利显得愈加苍白了。
丞相领兵,很好。攻下武街、打入武都郡,也很好。击破了张郃、陆逊,逼退曹真,非常好。
可最终还不是弃了夺下来的地盘吗?
四伐是趁着魏国关西乏粮,连魏国关西之兵都没有全力以赴,那曹睿都没率军前来,就这般都没能有什么大的进展。/精*武\小,税-徃+ ~首?发-来日魏国若不缺粮了,若中军再来,又当作何?
这就是最经典的战报与战线的差异了。
朝中的这些争论,诸葛亮全都清楚,甚至在身边也感受得到。
对于魏延、吴懿、王平这些武将来说,无论从职务或是立场,又或是向诸葛亮的亲口表述,他们的态度都是一贯且坚定的:丞相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时刻备战。
相府中的文臣们就不同了。没人说不该北伐,可对该如何北伐,分歧巨大。
就拿与诸葛亮最为亲近的几名臣子来说,杨仪一心求战,认为每次作战之后大汉的用兵水平都会上升,应该尽益州民力财力供给北伐,直到彻底夺取雍、凉二州。
与杨仪想法相同之人不在少数,大多都是荆州籍贯之人,对那些益州本地出身的官员节约民力的呼吁视若无睹,认为完全可以复刻出刘备当年从曹操手中夺下汉中的战果。
老成持重的蒋琬也代表了一些人,他们的态度更加谨慎,赞同本土官员休养生息的观点,也赞同应该北伐,但认为有十足的把握之后才应该打,否则就应静待天时,不可盲目虚耗国力。
第三种人就是费祎这般。
在其位谋其政,他们只听丞相本人号令,认为丞相自有经略天下之计,用不着他们费心。也可以说是一种对战略问题的逃避。
连与诸葛亮最为亲近的杨仪、蒋琬、费祎三人都有三种想法,那朝中其他人呢?相府中的寻常属官呢?心思就更加难以捉摸了。
诸葛亮复又叹了一声,抬眼看向杨仪:“威公,你是说陛下要夺我之权?”
杨仪依旧直言不讳:“属下是这般说的。”
“夺我的什么权呢?”诸葛亮又问。
杨仪干脆利落的答道:“自然是夺丞相治政和用兵之权!”
话一出口,杨仪自己却愣了几瞬,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妥之处,微微低下头去,朝着诸葛亮躬身一礼:“是属下失言了,还请丞相责罚。”
诸葛亮也只是轻叹一声:“大汉屈居这大半个益州之地,连先帝的封王之地汉中都已不在,还能有多少权柄可夺?不过是一州牧之权,当真是什么人人要夺的天下至宝吗?自古有逐鹿中原之语,可中原在哪?要先打进汉中,再收复陇右,再平定关中,方能进入河洛之地,才能摸到中原的边……”
“丞相息怒!”杨仪躬身长拜:“是属下失言,请丞相勿要
因此动怒!”
“我没有动怒,威公,只是你有些过于狭隘了。′1+4?k,a^n?s?h*u/._c!o~m?”诸葛亮缓缓说道:“陛下不是在要与我争权,他也不需与我争权,只要一则诏书颁下,我难道会抗旨不尊吗?我须不是莽操一般人物。”
“那是……”杨仪怔怔的看着诸葛亮。
“或许是成都有谁对陛下说了什么,这些都不重要。”诸葛亮微微垂目:“我明白的,威公,陛下只是心中不安。”
“先帝和陛下信重于我,将举国权柄皆系在我一人之身。屡次北伐,却屡次未能成功,即使陛下再相信我,即使举国上下并无一人有我之才,我又该如何与陛下说呢?”
“威公。”诸葛亮又唤了杨仪一声。
“属下在。”杨仪连声应道。
诸葛亮道:“你先出去吧,本相稍后拟一封表文,你遣人用急递送入宫中。”
“是,属下告退。”杨仪行礼后小步退走,一边走着一边心中想着方才之事,经过门槛时差点摔了一跤。
大约半个时辰,府内书吏捧来一卷竹简,并说这就是要上表陛下的表文。
杨仪将其接过,随口几句将书吏打发走后,犹豫了几瞬,这才双手微抖将竹简展开。右边第一枚竹简上的字迹映入杨仪眼中,杨仪不禁小声将其默念了出来:“请罢白水丞相府表……”
表文不长,大约只有二三百字。除了说要罢了白水相府,将治所移回成都之外,还说了要以安北将军王平领六千人镇守阴平、镇北将军魏延领二万人镇守白水、征北将军吴懿领八千人镇守巴西,其余军队尽皆移回成都。
杨仪长叹一声,将竹简内容默记心中,而后又将其封入木匣之内,交给属吏令其发出。虽说天色将晚,但此时出发,在太阳落山之前送到二十里外的驿站,还是并无问题的。
数日后,一封来自白水的书信送到了成都宫中。
“启禀陛下,”侍中董允走入殿中,躬身向刘禅行了一礼:“白水相府送来丞相上表,臣从黄门处为陛下将其带来了。”
正在闭目养神中的刘禅应了一声:“好,董侍中放在桌案上吧,朕稍后会看。”
“臣遵旨。”董允虽然面色有些无奈,但还是依着刘禅的嘱咐将其放好,而后缓步退出了殿中。
待刘禅听到董允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后,从软榻上当即坐起,拆开木匣上的火漆,将内里装着的、用布袋系好的竹简取出,展开之后细细读了数遍,而后将其合上。在殿中踱步了几圈后,又重新走到桌案前将竹简取出,看了又看,而后重新坐回了席上。
此时乃是下午,刘禅就这样枯坐了一个时辰,直到日头西斜。
“来人。”刘禅大声喊道,许久未发声的嗓子猛然喊出,竟有些破音。
“奴婢在。”一名内侍从殿外走入行礼,显然一直是候在门旁的。
刘禅轻咳了一声:“去将侍中请来。”
内侍小声问道:“董侍中刚刚才走,陛下是要奴婢将董侍中唤来吗?”
刘禅白了他一眼:“不要请董侍中,去将郭侍中请来!”
“是,是。”内侍领命后快步走出,心说不知董侍中又哪里惹得陛下不快了。
如今宫中两名侍中,郭攸之友善而胆怯,少有匡正言行之举。而董允做事更为大胆些,常常出言规劝,故而在陛下面前也没有郭攸之那般可爱,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陛下,臣已奉旨到了。”郭攸之躬身行礼。
“郭卿终于到了。”刘禅从软榻上翻身站起,整理了一番袍服,紧紧攥住手中握了一个多时辰的竹简,大步走到郭攸之身旁:“走,郭卿随朕出宫一趟。”
“出宫?”郭攸之不由得诧异:“天色将晚,陛下此时出宫又有何事?”
“去相府见蒋公琰。”刘禅扯着郭攸之的袖子:“郭卿就莫要问这么多了,随朕到了相府中便知何事。”
“臣……遵旨。”郭攸之无奈,只得随着刘禅的脚步向外走去。
成都汉宫与相府之间也不过隔了一条街,二人在羽林的护卫下走了不过一刻钟多,就来到了相府中。
成都相府属吏不错,听闻皇帝驾临,都各自从官署中出来行礼,蒋琬也不例外。刘禅匆匆应付了几句后,带着郭攸之一并走到了蒋琬的值房里,不顾蒋琬的疑惑,将诸葛亮的上表塞到了蒋琬的手里。
“这是丞相从白水遣人急送至此的表文,蒋卿看一看吧。”刘禅压低声音说道,不过没待蒋琬将竹简展开,刘禅便再用手盖住了竹简上端:“蒋卿且猜一猜,丞相说了何事?”
还能何事?肯定是因为几日前往白水相府中送信的一事!蒋琬心中揣摩着诸葛亮的心态,暗自想着,定是丞相在解释北伐如何如何必要,以及在表文中解释相府的位置云云。
“臣以为当是对臣此前书信的回应。”蒋琬面色不改:“臣那封书信陛下也看过,难不成是丞相怪罪于臣?”
刘禅摇了摇头:“非
也,非也。卿且自己看一看吧。”
蒋琬只觉莫名其妙,接过文书后,只大略浏览了两瞬,便大惊失色:
“丞相当真要回成都?”
“是啊。”刘禅自顾自的坐下,感慨道:“朕都没想过丞相会有如此说法。丞相信中没提及北伐之事,想来是要回成都与朕当面分说的。但将白水相府撤回,如此大事就这般快的决定了,蒋卿,会不会显得朕和你有些过于逼迫丞相了?”
蒋琬摇头答道:“陛下,丞相心如磐石不可动摇,既然丞相想罢白水相府,那便当真是要这般去做,不会在言语里与陛下打机锋的。”
“不过,”蒋琬看向刘禅:“这不正是陛下的本意吗?虽说是臣给陛下的建议,但归根结底,还是陛下常年不见丞相有些不安,想要召丞相回来的缘故。”
“嗯,的确如此。”刘禅点了点头:“不过即使是丞相回来,该说的话朕还是要与丞相说的。”
“上次蒋卿入宫与朕说今年北伐之事的时候,朕当时表明疑虑,乃是由于进攻的方向未定,不知丞相是何本意。当日蒋卿走后,朕思来想去,倒是有了些不同的想法。”
“什么想法?”蒋琬竟也好奇了起来。陛下此前并不勤政,朝廷大事只大略过问,几乎从不干涉。却不曾想今年竟表现出对政事的这么多热情来。
想想也对,壮即有变,陛下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吧?也该到了想要亲政的年纪。
当然,蒋琬说到底还是有些担心的。担忧历史,从后汉近二百年的历史来看,皇帝长大后想要亲征,多多少少都会遇到各种问题,也有些担忧丞相诸葛亮的态度是否明朗。
刘禅开口说道:“朕以为丞相不能再轻易北伐了!”
蒋琬又又又被惊讶到了:“若国家不北伐,则何以存续?难道一直偏居这益州一隅之地吗?”
“非也。”刘禅笑道:“休养生息数年再行征兵,朕以为若是能与丞相十万兵,则陇右和汉中必复!”
蒋琬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