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三罪

聂冬雪骑着马离开了军营。

中河县城墙上,陈玥目睹这一幕,眉头紧蹙:“真的不派人去拦吗?”

柳飞歌拉紧身上的斗篷,哆嗦着道:“你想抗命?这是伊大人的命令。”

陈玥忧心忡忡:“万一她逃了怎么办?”

“她不会逃的。”

柳飞歌打了个哈欠,昨晚太亢奋,她都没睡好,她怏怏道,“回吧,风吹得我脸疼。”

寒风卷着雪花呼啸而过,带来刺骨的凉意。

聂冬雪却仿若未觉,不知疾驰了多久,她忽然勒紧缰绳,枣红马在雪地里踏出凌乱的蹄印。

她扭头回望,天幕下,中河县的城池只剩一条长长的黑线,军营的旌旗只冒了个尖尖,她来时的马蹄印已逐渐被风雪掩盖。

身后空无一人。

没有人追踪她。

理智告诉她,她的卧底身份已然暴露,她的恩主贾澜已死,而天地之大,她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她长久地注视远处的城池。

城墙上,柳飞歌往下走,陈玥紧跟在她身后,经过昨晚的事,她对眼前这位文弱县令刮目相看。

她追问:“她为什么不会逃?”

柳飞歌反问:“你觉得聂冬雪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玥认真思索:“抛开她当卧底这一点,客观来说,她能力出众,且能辨是非,心怀大义。”

“你这话,对也不对,我问你,她为何选择给贾澜泄密?”

陈玥皱眉:“这……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幸好伊大人一直对她防了一手。柳知县,您快别卖关子了,告诉我吧。”

寒风卷着雪沫直钻衣领,柳飞歌缩着肩,快步往下走:“聂冬雪原名聂初三,是平民出身。你道她之前为何能官至西卫指挥佥事?是贾澜一手提拔她。”

“不仅如此,贾澜还教她识字,给她改名。”

柳飞歌呵岀团白气,搓着手。

“即便后来贾澜变得残暴不仁,她也只是跪在帐外试图规劝贾澜迷途知返,一次规劝不行,就两次、三次……直到成功为止,她从没想过叛变。”

“贾澜敢派她来当卧底,就是算准了她的这份‘傻气’。”

柳飞歌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飘:“此人重恩义。”

枣红马突然打了个响鼻,聂冬雪动了动被冻僵的手指,再次拉紧缰绳,调转马头。

“驾!”

枣红马长鸣一声,朝前疾驰而去。

这是去往灵潼县的方向。

陈玥忽然有些紧张:“啊?柳知县,您是说,那姓聂的不会逃,是为了去灵潼县找伊大人给贾贼报仇?”

柳飞歌停下脚步,盯着陈玥看了几秒,像在看什么稀奇物种。

陈玥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摸了摸鼻子:“我说错了?”

“大错特错!”

“……哪里说错了?”

“是我错了,”柳飞歌摸着下巴,嘀嘀咕咕,“你们外在的剽悍把我给唬住了,没想到内里竟如此呆板蠢钝……不,伊大人倒不是如此,但世间又有几个伊大人呢?”

呆板蠢钝的陈玥用力咳嗽了几声,怒瞪柳飞歌。

但柳飞歌此刻全然不惧她:“陈千户,你方才不是还夸聂冬雪明辨是非,心怀大义吗?”

陈玥拧眉。

柳飞歌道:“聂冬雪只是重情,又不是分不清对错的浑人。”

陈玥纠结:“可是……她若真知道对错,又如何会暗中给贾贼传消息?”

“情理难两全,心志常相悖,人心向来如此。”

柳飞歌扬眉:“她选择这么做,不代表她内心不会痛苦挣扎,贾澜死了,她会为恩主伤心,却也会为灵潼县的百姓松一口气。”

她跺了跺冻僵的脚:“不说了,我得回县衙了。”

从她嘴里呵出去的白雾逐渐消散在漫天风雪里。

风雪深处,青灰色的轮廓逐渐清晰,灵潼县城池已近在眼前。

角楼上斜插的大雍旗帜在风雪中狂舞,彰显着存在感,而更显目的是,城门高处悬挂着的几个头颅。

其中一个鬓角苍白的头颅,发髻上还缠着聂冬雪熟悉的、贾澜常戴的发带。

聂冬雪眼神复杂,她凝望片刻后,勒紧缰绳,翻身下马,在旁人诧异的目光里,双膝跪地,对准那头颅,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守门的兵卒皱眉上前:“喂!你干什么的?”

聂冬雪抬头,声音嘶哑:“罪人聂冬雪,求见伊大人。”

……

唐云声音如初见那般温和:“聂百户快快请起。”

她指着自己身侧:“来,坐我身边来。”

聂冬雪跪在地上,额头触地:“……不忠不义、不仁不信之人,不敢与大人同席。”

唐云讶然:“这又是从何说起啊?”

她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打断聂冬雪正要吐露的话语,扬声对左右道:“都退下,守在门外十步开外,没有传召,不得靠近。”

屋内兵卒有序退下,聂冬雪抿唇:“大人明知我是诈降,为何还要放某一条生路?”

在她没有防备的时候,出现在她杯里的是迷药而不是毒药。

底下兵卒完全不知她的底细,依旧与她热情交谈。

她出入军营畅通无阻,完全放任她自由行动,没有一个人在暗中盯梢。

聂冬雪盯着地面,声音艰涩:“……若我真的逃跑了,大人怎么办?”

唐云微微一笑,语气平和而坚定:“聂百户若真要走,那就是我的遗憾了。我虽惋惜,但若这就是你的决定,我自会尊重。留不住人才是我的问题,又不是你的问题,我该好好自我反省才对。”

闻言,聂冬雪终于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沉默良久,她道:“大人这番话实在让某无地自容,聂某乃罪孽深重之人,担不起大人如此相待。”

唐云重复:“罪孽深重?”

她挑眉:“这话谈何说起?”

聂冬雪再次额头触地:“……我曾食朝廷之禄,本应尽心为民,却纵贾澜害民,其为一罪。”

“为获大人信任,我不惜派人刺杀大人,其为二罪。”

“大人诚心待我,我却欺瞒大人,暗中与贾澜泄露情报,其为三罪。

“桩桩皆是大罪,如何不是罪孽深重?”

唐云笑了,一条条反驳她:“一罪,聂百户你迷途知返,早已归降,往事自然不究。”

“二罪,你说你派人刺杀我,刺客皆被斩杀,证据何在?我只知聂百户舍身救我,差点一命呜呼。”

“三罪,你与贾澜泄密,此事不是我受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