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大殿上,宋令手指修长,有规律地敲打着龙椅,整个人慵懒充满倦意。
“傅侍郎,朕上周交于你查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他掀开眼皮,将手指放在唇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对方。
科举一事,举国皆惊,全国人民都在关注这件事,傅习息弯腰上前一步,道:“禀皇上,此事臣还在调查。”
话音刚落,宋令就将手边的折子甩到傅习息脸上。
怒吼道:“你看看这都多少日了,这些弹劾的折子都要堆成山了,你究竟还要查到什么时候?!”
宋令如此心急,也只不过是怕迟迟抓不到人,连累我。心里又一直惦记着傅习息跟我有仇,以为他是故意为之,会看风惟不顺眼,这也实属正常。
傅习息惊恐,但表面还是很平静,立马噗通跪下,低头高喊:“是臣的错,还请皇上责罚,兹事体大,臣不敢有任何马虎,还请皇上再宽限几日!”
我远远副手看着,也知道这几日傅习息没有任何收获,除了那几封能定我罪的书信,为了保我,自然是什么也没查到。
而我,作为这次科举的重头,居然还能站在这殿内上早朝,也是顶受着众多异样的眼光,遭人非议,我就是想为傅习息求情,也不占理,只不过是刷存在感罢了,干脆什么也没说。
龙心大怒,殿内的气压再次低到极致,凝固成了冰,没人敢站出来说话求情,傅习息迁怒了圣上,估计有他好下场。
此时,王广财站了出来。
“皇上,傅侍郎虽什么也没查到,但是臣倒是有一样物证。”他踏出一步,这个时候出声,无疑是为傅习息解围,说白了,也是卖了风泉涌一个面子,风泉涌也算欠他一个人情。
这次早朝,对于我而言本就可有可无,我站在这儿也没有大意义,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朝上的闹剧,心无波澜。
好像置身事外。
但当王广财站出来,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没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这幕后之人,想必就是这位王大人了吧。
“皇上,此是臣上次去杨大人家做客,从他那儿顺走的,一些书信,当时臣就觉得不对劲,没想到一看,竟发现这些书信与此次科举事件有重大的关系,”王广财,手中拿着几封书信,递给了郭公公后,“还请皇上明查!”
跪在地上的傅习息待看清了王广财手中的书信后,脸色瞬变,下意识转头看向我,我也看清了,郭公公递给宋令的是什么物什。
那竟是傅习息一直保管着的我和杨三百狼狈为奸的假证!
怎么会在王广财那里!?
不用说。
此事定是王广财所为,制造假书信,好营造我与杨三百暗通款曲的假象,以至于污蔑我入狱。
他把假书信先是放在了杨三百的书房中,想着傅习息能查到书信,直接就定我的罪,将我抓捕归案,但是不想,傅习息竟是我这边的人,宁愿连累自己惹怒圣上也不愿意,供出我。
计划失败,他只能施行备用计划,由他去把这份罪证递给皇上。
我的脸色也微微有些变化,头埋下,黑了脸,阴影下我的脸部线条模糊,神色不明。
但是对岸得意之色掩盖不住的王广财倒是笑得很开心,极其讽刺地瞟了我一眼。
衣袖下暗藏的手,渐渐捏紧,拳头咯吱咯吱的响。
宋令看后,微微一愣,随后脸色也苍白无力,满脸的震惊,看向我的眼神也瞬变,由猜忌变得不可思议。
他蹙着眉头,拿着手中的书信,拍在桌上,语气严厉不可反驳,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质问我,众臣没见过皇上生过如此大的气,都忍不住颤了一下。
“单卿,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宋令的眼神变幻莫测,那双眼睛曾经温润如水,现在却是锋利的刺刀,能扎穿我的心脏,而我,并没有对上他灼热的视线。
“这上面白纸黑字的写着,你与杨三百的那些算计,”宋令生气说,“你当真觉得你可以仗着朕的宠爱就为非作歹吗!?”
“臣,”我弯下腰,淡淡道,“无话可说。”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说我,叹气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宋令本打算下旨将我押入牢中,但下一秒,就有一老头站了出来。
刘公决站出来为我求情,一把老骨头,走路蹒跚,行动不便,颤颤巍巍跪下,豁出老脸去:“皇上,绕了然之吧,这件事都是臣教学无方,才让他走上这等歧途,都是臣的错,你要罚就罚老臣吧……”
宋令不忍心,看着这一老一小,扶着额头道:“刘卿,你起来,朕知道你想为他求情,朕何曾不想,只是此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变数。”
我挪动步子,到大殿中央,和刘公决傅习息一起跪在一起,一句话不说,没人懂我是什么意思。
“且慢,皇上,臣觉得,这封书信不可信,这来历不明的书信如何做证据?”傅习息板着脸说。
“根据刑部第二十七条规定,这种来历不明的证据无法定罪!”
王广财没想到这个时候了,傅习息不感谢他就算了,还要跟他唱反调,质疑这份书信的真假。
他瞪圆了眼睛,向后看了眼,站在一旁不肯吱声的风首辅,他竟也一声不吭。
“傅侍郎,那如何这证据才能作数?”
傅习息表情严肃正经道:“还能如何,自然是请思鉴属的司大人来鉴定字迹。”
宋令陈思片刻,最后松口:“传思鉴属司义。”
郭公公领命,高声喊道:“传思鉴属司义!”
司义灰衣拖地,头发凌乱,编着辫子耷拉在一旁,腰肢纤细,身形修长,气质非凡,额前一钿,脖颈上佩戴着一把金字制成的百岁锁,显得很突兀。
“思鉴属司义,拜见圣上。”
“司义,你来看看这封书信,是否是礼部尚书单犹语的字迹。”宋令沉声道。
司义,传说能认出世间所有人的字迹,坚守的理念为,字如其人,事件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种字,就像,世间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一样。
司义拿着书信,左右比对,看了良久,全场安静,就连宋令都忍不住屏息凝视。
倒是我,略显轻松。
傅习息似乎也很有把握,因为正依他所言,他去思鉴属找过司义。
当时司义也答应了,只要司义一句话,就可以保住我。只是,这是在傅习息比王广财早一步的前提下才成立。
王广财看向傅习息和一旁的我,眼神似乎在说,“你以为你想到了,我就想不到吗?”
“这次,你输定了,单犹语。”
司义沉吟片刻,开口:“这的确是真迹。”
“看着像是前朝楚王司语的字迹。”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震惊了。
就连王广财也没想到,司义会突然变卦。
风泉涌走上前去,仔细询问:“什么?你是说,这是司驭卿的字?司驭卿还活着!?”
刘公决摇头:“绝不可能,当年皇上早已下令处死楚王,怎么可能还活着?”
“此事还需彻查啊,皇上!”
王广财万万没想到,他有些慌张,脸色苍白,浑身冷汗,心里琢磨着,自己不是模仿的单犹语的字迹嘛,怎么会,怎么会是前朝楚王司语的!?
他顿时恍然大悟,指认道:“皇上,这字迹就是单犹语的,他,他定是前朝余孽司齐膝下最疼爱的第三子,大名鼎鼎的楚王,司驭卿!”
我依旧没有什么言语,倒是宋令有些不高兴,气急火燎地呵斥他:“王大人,休要胡言乱语!”
“司义,司义,你快跟皇上说啊!”司义冷眼相待:“还请王大人,自重。皇上,单大人的字迹,确与前朝余孽司语十分相像,只是,虽是相像,但也有所区别。”
“够了。”宋令打断,众臣的纷纷攘攘。
“所以,到底是不是单大人的字?”
“是。”最后一个字落下,王广财这才安下心来。
“也不是。”
司义从始至终神情就没有改变过。
“什么意思?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怎么会是又不是呢?!”有人说。
司义解释:“这字迹实属古怪,是臣能力不足,恕臣无能为力。”
“它既像司语写的字,又像单大人的字,二者的区别,只存在一个点。”他声音清冷空悠,像是已经达到了高深莫测的境界。
宋令:“……”
他沉默片刻,最后让司义退下了,他心知肚明,司义这实属是能力过人,并非能力不足,无能为力。
对方这是看出了单犹语的字就是司语的字,二者相差无几,仅仅只是一个点,两者分明就是一个人,是顾着宋令的有心包庇,才没有实话实说,说得欲真欲假,不可分辨。
“退下吧。”
“是。”
宋令最后下定决心:“来人,把单犹语给我拖下去!”
王广财松了口气,脸颊上洋溢着狰狞的笑容。
“且慢。”我擡头,站了起来说。
正当高兴的高兴,心若死灰的心若死灰的时候。
我终于来口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宋令见我如此,就知我定是有了自救之法。
“时间到。”我说。
“什么?什么?”议论纷纷。
“结束了。”
……
“你什么意思?单犹语,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王广财眼见鸭子就要到手了,可不能就这么飞了。
我并不理会他,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我身上,我说:“皇上,司义的话并不能证明这份书信的真假,是不是我的字迹,那这份证据就不能算做证据。”
宋令:“哦?”
刘公决和傅习息以及站在角落的墨若都死灰复燃。
“我有人证和其他物证,是吧,王大人?”
“嗯?你怎么现在才说?”宋令觉得饶有趣味,舔了舔嘴唇,心情美妙起来。
我同样盯着他,大殿里,没有谁我会放在眼里,除了他。
“因为人还没来,但是现在到了。不知皇上可愿见上一见?”
宋令思索须臾便道:“宣。”
郭公公喊:“宣证人觐见!”
在红毯上徐徐走来的是畏畏缩缩的杨贵,这小子这几日消受了不少,黑眼圈都已经浓得不行了,担心得怎么也睡不着。
王广财惊讶:“杨贵?”
“杨贵,你父亲不是前几日去世了嘛?你不去守孝,来这里做什么?”
宋令一问,杨贵就扑通跪下,拼命磕头,生怕磕少了就会引鬼上身,甚至一眼都不敢去看冷漠疏离的我。
我当然也不屑于看他。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单大人对不起,单大人对不起。都是我,都是我鬼迷心窍,都是我和我爹鬼迷心窍。”
他独自一人喃喃道,最后指向一旁的王广财吼道:“都是他,都是这个人,是他来我家,跟我爹商量,说什么他可以帮我,但是他需要我爹跟他合作,合力扳倒单大人。”
“我的错,都是我们的错……皇上我错了……你放我们一家去流放吧,不要杀我们,不要杀我们啊……”
他语无伦次,但是在场众人还是听懂了他在说些什么。
宋令勃然大怒:“王广财?”
“不是,不是臣,都是他胡言乱语,都是他胡言乱语!皇上,您要信臣啊,臣这一辈子报国忠君,为大周出生入死,工部没了我可不行啊!”
我说:“杨贵,你可有证据,又是为何突然想自首认罪的?”
杨贵妃害怕我,理我两三丈远,哽咽道:“因为……因为……”他看着我,眼神惊恐不安。
“因为,我父亲去世了,我什么都没有了……父亲死后,给我托梦,让我去自首,不然就半夜夺走我的性命。”
王广财心慌了,红着眼瞪圆了,吼道:“你这不是扯嘛!”
宋令:“王广财,闭嘴。”
“杨贵,你说你有证据,那证据在哪儿?”
杨贵命人擡了一箱黄金上来,颤颤巍巍道:“这些,这些都是王大人事成之后给我们的黄金,收据和字条都在里面。”
我上前查看,摸到金条,拿起来掂量掂量,歪嘴笑起来:“王大人,你还真是有钱,这金条都是一筐一筐的送,”我仔细观察,颇为故意地说,“咦?这金条上怎么还有大周的记号?”
“这是大周国库里的黄金。”我只摸了一下,就毫不贪恋的放下了,摸完还拍了拍手,嫌脏。
宋令立马明白其中的始末由衷,拍案而起,气得一折子甩王广财脸上,在他额角上磕了个包,满肚子的火正找不到发泄:“原来是你,怪不得你对科举的事这么积极,工部的银子嫌多是吧?到处送人,怪不得修的大坝如此不堪一击!”
“王广财,你好大的胆子!朕定要好好罚你!朕拨给你修大坝的钱,你竟拿去做这等勾当,还有没有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污蔑朝廷命官更是罪加一等!你就等着牢底坐穿吧!”
王广财自知大势已去,彻底完了。
“皇上饶命啊!皇上!臣再也不敢了……”
宋令一拍桌子:“散朝!”
他便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单犹语……单犹语……你怎么不去死啊!该死的应该是你!是你!”
我无所谓,完全没有看他一眼,熟视无睹,扶起地上跪着的刘公决和傅习息,就寒暄几句,打算离开。
一脚踩在松软的手上,像是踩在泥土上。
无甚在意。
有的东西不敢碰的别碰,有的心思不该想的别想。
这就是跟我作对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