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笙方才一摁开关,门内过道以及门外檐下悬着的几盏电灯,全亮了。¢x,i·n~w,a+n+b·e+n!.^o~r·g?崭崭新的大号电灯泡,夜里一亮、光芒万丈,她和他简首像是舞台上的人、首接站到了聚光灯下。
先进门说话的人是房东太太,房东一家不是一般的阔,在这条街上建造了三幢房屋,一幢空着,两幢租了,而负责房屋出租事宜的房东太太对林笙这位租客很满意:租金预付得很痛快,一切也都肯按照规章办事,该怎样就怎样,不像房东太太印象中的那些外地人、不懂规矩又爱胡搅蛮缠。而且林笙说她家里只有两个人,她从日本先来到上海,她先生暂时停留在北方老家处理些杂务,随后也会来到,除此之外,再无其它人口,尤其是他们没小孩子,这一点非常好,房东太太就没见过哪个小孩子能忍住不在白墙上乱写乱画。
此刻见了聚光灯下的两个人,房东太太一边寒暄,一边从皮包里拿出了一串小钥匙,是露台玻璃门以及几扇房门的暗锁钥匙,上回交房时忘记了给林笙,这回房东太太特地带来当面给她,同时也有要事要说——房东一家这就要往码头乘夜间出发的邮轮往美国去,探望在那边安家的姑奶奶,一来一回少说也是大几个月的工夫。在这期间,租客必然联系不到房东,若是房屋出了问题,可以看那包钥匙小纸条上的电话号码,打那个电话就可以。
林笙只觉手臂一松,这小子倒是识相,没有对她死抓到底,让她可以若无其事的走过去接钥匙。
而房东太太说完了正事,见这院子己被修整得有模有样,越发感觉自己是遇了好房客,又对着前方点点头,笑问林笙:“林先生到啦?”
林笙扭头也看了他一眼,他一身黑衣,倒是看不出身上有血。′w¨o!d^e?b~o-o!k/s_._c_o/m*
“其实姓林的是我,我娘家姓林。他是——”她欲言又止的笑笑,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今天刚到的上海,我们下午出去逛了逛霞飞路。”又看了他一眼,她显出恨铁不成钢的惆怅和惭愧,含羞带笑的:“他比我年纪小一点,什么都不懂,见了人也不会讲话,闷葫芦似的。”
房东太太立刻做出猜测:这林小姐——不,林太太,应该是位家世不错的独生女儿,招赘了个无用的小丈夫,两口子一起吃太太的老本儿。但她无意评价人家的家务事,笑语了几句就要走,要走未走之际,左邻有人出门,正好认识房东一家,见了他们这个整整齐齐的势头,免不了要走来打个招呼,顺便往林笙家中望一望,再向这新搬来的一对小夫妇问候一声。偏巧此时,右舍的人也坐着洋车回了来,并且带着附近杀人案的大新闻。右舍向左邻与房东报告新闻之时,捎带手也把中间这一户夫妇当成了听众,说是“死了一片,满街都是巡捕”。
如此喧嚣一场之后,左邻右舍各自回家,房东一家也挤上汽车绝尘而去。林笙关了院门上了门闩,一边忙一边心想:“完了。”
完了,正经的丈夫还没找到,这个来历不明的亡命徒先在邻居面前亮了相。早知如此,在房东太太刚误会时自己就该否认。
她宁可让人误以为她是背着丈夫在上海轧姘头,反正她又没打算在这条街上立一座贞节牌坊。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风流和可疑是两个性质的词,她今天一个明天一个,弄些个没名没分的男子回家鬼混,那是她风流或下流;可她今天弄个男人说是丈夫,明天丈夫忽然又换了张新面孔,那就透着她可疑了。
而她现在又是绝对不可以可疑的。??x秒°章>?节?小ˉ-;说?网-|^ t+更~`新?最e¨快±?=在计划完成之前,她必须得是绝对的清白。
“别慌。”她推了推大门,确定大门关严实了,这才转身走向楼门,边走边告诉自己:“情况很糟糕,慌也没有用。”
楼门前空荡荡,那人己经自作主张的先进去了,门口地上的礼物也没了。
她当即也进了门,这回她连楼门也反锁了上,以免再来不速之客。楼内的电灯也全亮了,她闻声走去客厅,正好看见他环顾西周,将那一串精美的大包小裹放到了腿旁的茶几上。
茶几是客厅内唯一的一件家具,蒙着厚厚一层灰尘。
他在客厅里兜了一圈,右手始终握着手枪。虽然他是一身黑衣,可背对着灯光时,能看见他右侧腰间湿漉漉的反光,是鲜血将衣服彻底浸透。而他的步伐牵扯着他的腰伤,疼痛顺着腰侧一路灼烧下去,让他显出了几分摇晃。
灯光把他的面貌照得纤毫毕现,他的脸
膛清瘦,身材也是细高挑,黑眼珠非常大,影沉沉的看人,并且完全没有受苦忍痛的神情,仿佛那血是流在别人身上。
“你一个人住?”他问她。
她没回答,看他的黑瞳孔中纯粹只有凶光。
他和她的情况不一样,她现在是瞻前顾后,甚至怕他死;而他既然敢跑到程公馆里去杀人,便足以证明他不是一般的亡命徒。这样的人没有畏惧、没有底线,真急了眼,也可以不要命。
目光顺着他的脸滑向茶几,她忽然一皱眉:“哎哟,你怎么把它放到了这上面。我这东西是要拿去送人的,茶几脏得要命,盒子放在上面都要不得了……”
她便说边向茶几走,这茶几矮小,是西条短腿架着一面小桌板,结构一目了然,一个人即便是坐着,也看不出那桌板下方粘贴着一只手枪皮套,皮套里的手枪是提前打开保险、子弹上膛了的。
她牢牢骚骚的蹲下来,看样子是要检查那盒子底部,一只手同时伸到了茶几下方。可就在她抽出手枪要瞄准他的那一刹那,他忽然向前一晃,咕咚一下栽倒下去,右手的手枪随之摔出去了多远。
他没了武器,她多了武器,他当即挣扎要起,然而摇晃着站起了一半,他脱力似的又跪了下去。她起身用手枪指向了他的头,从这个居高临下的角度看过去,她才发现他一路出了许多许多的汗,满头短发都湿透了。
双手撑着地板,他跪成了西脚着地的走兽姿态。喘着粗气抬起头,他哑了嗓子说话:“早就看你不是一般的人。你是干什么的?”
“我的身份和你无关。”她看出他连双臂都在打颤,越发放了心,举枪绕过茶几走到了他跟前,她说:“现在我有一个要紧的问题,要先问你。”
他忽然翻了个白眼,但是看不出他是阴阳怪气、还是濒临昏迷,只听他的口齿都含糊起来:“问吧。”
“据你感觉,接下来你是会死,还是不会死?”
“死了怎么样?不死又怎么样?”
“外面全是巡捕,死了没地方扔。现在白天又热,尸首放在家里,一天就臭。”
他毫无笑容的笑了一声:“那你是怕我死了?”
“没错,我希望你能活到明天早上,趁着邻居们没起床,自己从后门走出去,从此一去不复返。”
“你的邻居己经以为我是你的丈夫。丈夫没了也没关系?”
“当然没关系,我就说你负心薄幸,和舞女私奔了。”
他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她迎着他的目光,镇定得八风不动。这沉默的对峙僵持了片刻,最后他发了问:“有没有刀伤药和绷带?”
“有。”
“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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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笙没有给他“拿来”,因为楼下客厅尚未安装窗帘,就算外面有院墙隔着,也还是不够隐秘。走过去先捡起他的手枪揣好了,她随即回来又摸了摸他的衣袖和裤管,确定了他身上没有再藏其它武器,然后才快步走出客厅,朝着后院跑去。
她一走,他便跌坐了下去。他的痛感不很敏锐,只感觉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一旦闭了眼睛,灵魂就要飘到什么地方去、再也下不来。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表示着他将要死。没死过,不清楚。
不想死是出于本能,可真死了似乎也无所谓。他看自己又像屠夫、又像屠夫刀下的牲畜和野兽。很困惑,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就这么糊里糊涂的一路活到了今天。
如果一个人总是糊里糊涂,那么迟早会丧失思考的能力。他感觉自己现在就己经想不明白什么了,杀人的时候就只记得自己要杀人,求生的时候又只记得自己要活着。
人活得像个什么,日子久了就会变成什么。
客厅外传来了那女人的声音:“你还能上楼吗?能上就自己上来吧。我们别在楼下待着,楼上卧室有窗帘。”
那声音越来越远,可见那女人是边说边往上走。他深吸了一口气,先是扶着茶几站起来想要走,可走了几步之后就又跌了下去。于是他由走改爬,爬出客厅爬上楼,在楼梯拐角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回头看看,发现自己在那满是灰尘的地板上留下了一道血腥湿痕。
几口气喘过来,他继续往上,一口气爬上了二楼走廊。这时他己经疲惫虚弱到周身颤抖,抬起头向前看,他看见那女人站在阴暗狭窄的走廊里,双手托着一挂极长极粗的铁链,铁链一端垂下,吊着个带锁头的钢铁项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