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蹊玉 作品

8. 汴河船舫案(四)

    要说这曹德福与宜娘,早年也算琴瑟和鸣,他俩的结识还得从宜娘她爹说起。


    宜娘本名宋宜,她爹宋成,人称宋老二,徽州人。宋成脑袋灵光,年纪轻轻搭上了徽州商帮,靠卖砚台发了家,辗转多地,最后携内室赵氏和一对儿女,在汴京落了脚,开了家小食店。后来啊,店的名气越做越大,宋家食店的牌子换成了临江酒肆,宋老二忙活后厨,研制菜品,赵氏打点前台,负责招待客人,忙得歇不下脚,也是那段时间攒下了万贯家财。但天有不测风云,一年端午,赵氏带着一双儿女回乡祭祖,路上遭遇山洪,闺女宜娘抓住了段枯树干侥幸得救,赵氏与儿子福哥儿尸骨无存。


    如此,宋老二更是宝贝这个唯一的闺女宜娘,想得要挑户好人家给宜娘衣食无忧的下半生,因而迟迟未许配出去。宜娘遭了变故后,性情大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白日和夜里都睡在酒肆,不愿去酒肆前台帮衬,一头钻进庖厨研究调味和火候。


    曹德福那会儿已在临江酒肆待了数年,从后厨打杂干到了行菜头。他是汴京人士,父母双亡,自小吃着左邻右舍的百家饭长大,人够机灵,一双黑漆漆的小眼睛轱辘轱辘,能说会道,会抖机灵,常常招得酒肆中的娘子们笑声不断。宜娘刚入后厨时只觉得曹德福聒噪无比,时间久了相较酒肆里只知一味干活寡言少语的墩子倒也更讨巧,渐渐也习惯了。正是靠着这“三寸不烂之舌”,曹德福惹得宜娘一片倾心。


    宜娘舀了瓢水,往瓷碗里倾倒,泛着银光的水就如连串的珠子冲刷着碗壁,又溅到她的前襟。


    瓷碗里映出了她的面容,唇角的檀红胭脂褪了不少,剩下的几块如斑驳的宫墙,鬓角的细纹鳞次栉比,比去年增了不少。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1]


    她怎么那么傻,会听信一个男人的花言巧语。


    宜娘搁下瓷碗,面容碎成了若干片,她小心翼翼趴在门板上敏锐地关注着屋里的动静。


    屋里依旧萦绕着曹德福极有规律的鼾声。


    很好。


    她轻轻拉开铜制的门闩,身影融入一片黑暗之中。


    “三爷~,”女子娇呼一声,普普通通的银簪斜插在低挽的发髻中,桃红的面颊已不见得独守空闺时的落寞,耳中一对明月珰镶嵌了垂珠步摇,一步一晃,低声浅吟道,“奴家来了。”


    “新到的胭脂宜娘喜欢吗?”矮榻边的男子并不看她,手里一卷新近集注的《李太白诗集》印本勘勘挡住了大半张脸。


    “喜欢,奴家谢三爷挂念。”女子行个万福,静静地立在一侧。


    男子搁下印本,左侧眉骨上赤色的一颗痣衬得这人竟有些女子的柔情,


    “那宜娘便说说,前些日子我叫你去做之事,现下进展如何了?”


    “我邀了裴公子下月踏青共饮,他只说道若下月崇文院无事,定来赴宴。”


    男子眼角一挑,显然内心大喜,敞怀大笑道,


    “哈哈哈哈好呀,没想到裴公子你一世清名,软硬不吃,最终竟是要折在美人儿上喽。”


    宜娘见李延双发出一阵冷笑,不敢出腔,只是在一旁侧立赔笑。


    李延双瞥见宜娘的拘谨,知晓她做不惯此种事情,暗地里嘲讽她的懦弱,表面上却是一甩袖子大方道:“我知晓宜娘应下此事是无奈之举,今日宜娘可将缘由细细叙来,无论是取人性命还是财物,国公府皆可做到一件事。”


    “我…我想…和曹德福和离!然…然后…拿…拿回临江酒肆!”宜娘吞吞吐吐着,又强行长了声音,给自己壮胆,仿佛多一份音量就多一份底气。


    “没想到,你口气倒是不小嘛!”李延双伸手点上盏麒麟戏球的鎏金镂空灯,屋内又亮堂上几分,摇曳的火苗映在他的乱发与白面上,颇有些罗刹的意味,“这是两件。”


    宜娘如同被鱼刺卡住了嗓子状,顿住了,她一心想着离开曹德福,将父亲留下的临江酒肆做大做强,但万万忽略了这是两件事。


    “不如,”李延双站起身来,瘦长挺拔的影子盖过宜娘,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杀了他。”


    宜娘大惊失色,吓得后退两步,缠花弓鞋撞到了门槛上。


    “怎么?还对他有情?”李延双仿佛预感到了宜娘的反应,直眨眨眼睛,“我可劝你时机稍纵即逝噢。”


    “今晚回去思量思量,若是下了决心,明日午时之前告诉我。”


    翌日清晨。


    夜里淋了场小雨,空气中潮乎乎的,偶有几只灰喜鹊“蹿”得一声越过树梢。


    到了三十有余,宜娘也不喜多眠,趁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就披了件短袄去灶上熬上了白米粥。


    “咚咚…咚咚…”


    “谁啊?”听到敲门声,宜娘赶忙凑到门口,弓鞋踩到院里的水洼,溅了一腿的泥点子。


    “是俺,牛老四啊。”门外是个沉闷的声音。


    “牛老四啊,啥事啊,这么一大早就来找了。”宜娘拍拍身上沾的柴火灰,拉开门闩,探出头,只见邻居牛老四退了几步,几个捕快打扮的人聚了上来,她惊得一哆嗦就要关门,打头的矮个子圆脸捕快早已把半条腿迈进了院子,“啪”得一声展开了张加盖了开封府朱印的缉捕文书,“开封府捕头陆鸿请临江酒肆掌柜曹德福到府里问话。”


    宜娘只得撂了关门的心思,后面几人依次跨进院中,为首的一位着青衫右手提刀,其余人皆着墨色衣袍。


    这位青衫公子微微颔首,道:“鄙人系开封府陆鸿,因查案需要寻曹掌柜,有一事相问,还望曹夫人谅解。”


    宜娘见这位捕头彬彬有礼,院中的几人尚且立于原地,放下几分心,道:“官人尚未起身,奴家这就去叫。”


    “官人…官人…开封府有人来找,说有要事要问官人。”宜娘晃晃曹德福露在帘帐外的胳臂。


    “好…谁这么一大早就来啊…”曹德福扭扭歪歪坐在卧榻边缘,伸手揉揉眼睛,哈欠连天。


    屋内忽地闯进一群人。


    “曹掌柜,请吧。”领头的青衫男子见曹德福尚且衣衫不整坐卧在榻上,便眨巴着一双引人注目的桃花眼,嘴角浅浅向上勾起,催着他快些穿好衣裳。


    “你们是何人,竟私闯民宅!”曹德福见众人慢慢走近围上来,外厉内荏。


    “俺是临江酒肆的大掌柜,和京里的不少贵人都熟识!”


    “你们再走一步,俺上开封府告你们!”


    “那若是在下告诉你,俺们就是开封府的人,你要告什么?”青衫男子笑眯眯地看着曹德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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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曹德福呆若木鸡,待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被蒙上衣服,由周围几人架住往开封府去了。


    柴小五他们逮住曹德福后一行人便往府里去了。


    陆鸿又问了几家曹德福的邻人,落后了不少。


    “陆捕头,晨安。”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扭头望去,只见柳怀汀柳大人手扶窗棂,半个身子探出车外,阳光洒在素色金丝宽袍上,发丝藏于官帽之下,短须一缕,五官持正,更显得熠熠生辉,神采奕奕。


    “柳校理早。”陆鸿行礼道。


    “现下该改称为柳郎中了,在下昨日刚被调至刑部任职。”


    “那便柳郎中早。”陆鸿心里挂念着案子的进展,也不知柴小五他们能否从曹德福嘴里审出什么东西,只盼着草草应付完柳淮汀,好尽快赶回府里去。


    “在下听闻近日汴京一勾栏船舫有女子被害,刚才来路上见诸位捕快携一人回府去了,诺是此案已查清?”


    “柳郎中莫要说笑了,此案尚在调查中,无可奉告。”既是刑部的人,就管好刑部那一摊子事,切莫插手开封府的事情,陆鸿在心底默默吐槽道,但又怕真如此说了又要被邵大人叫去大讲“为官之道”,话到嘴边也还是打了官腔。


    “那等此案破获后,陆捕头请在下吃宴可好?”好啊好啊,这张俏脸之下竟然打着蹭饭的主意,就她那几个铜板,没等花就一文不剩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陆鸿为自己本就不多的俸禄隐隐担忧起来。


    “既是柳公子说了,在下又岂有推脱之理?”要不是这柳怀汀与邵大人相识,她是万万不会答应的,陆鸿脸上陪着笑,低下头时却撇撇嘴,没想到自己的小动作一丝不漏全落在柳怀汀的眼里。


    “陆捕头可不要说在下吃你的、喝你的,却分文不出,”柳怀汀似乎看透了陆鸿的小心思,眼睛弯弯地眯起来,拉长声调刻意强调着,“京中庄子里抓了几只老母鸡,待会儿在下派人给陆捕头送到府里去。”


    “对了,称郎中倒是显得你我生分了些,想来在下大陆捕头有余,陆捕头唤我柳兄罢了。”未等陆鸿说什么,柳怀汀就纵身一跃缩回了车厢里。


    车厢中另一端肤白浓眉男子开口道:“未曾想柳兄竟对一位小捕头有兴趣。若不是柳兄家中早有定亲,俺还以为柳兄有甚么龙阳之好呢。不过,那位小捕头的确容貌不凡,不像是平庸之辈。”


    柳淮汀摆摆手道,“在下初次接触刑狱之事,以后恐要向这位陆捕头请教,越川兄还是莫要开在下的玩笑了。”


    “那柳兄为何不将此案的详情直接告知那位小捕头,还要兜个如此之大的圈子?”


    “仅是怀疑对象罢了,在下又不知那人是否为真凶,”柳怀汀扯平被旁侧之人压皱的衣袖,似是怀着几分雀跃道,“若是扰了人家开封府办案,到时候人家来找我刑部的麻烦还了得?”


    “不过越川兄有一言讲对了,在下确实对那位小陆捕头感兴趣,江湖入仕者鲜矣,入仕而能守为民初心者更是寥寥无几,在下倒是想一探究竟,那陆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瑛州你啊…此事也只有你能做出啊…”旁侧的男子无奈摇头,手指柳怀汀道。


    [1]出自《诗经·卫风·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