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帐帘时,郑灵萱的指尖还残留着昨夜那枚玉佩的温度。
她站在营地最高处的木台边缘,山雾像被揉碎的棉絮裹着她的青衫,远处灶房飘来的枣香混着新翻泥土的腥气钻进鼻腔——这本该是个让人安心的清晨,可她望着顾修然离去的山路,喉间总像卡着片碎冰。
"他走得太急了。"身后传来脚步声,清风的声音压得很低,粗布短打蹭过木栏发出沙沙响。
这位护江盟的武教头昨夜守了半宿夜,眼下还泛着青黑,指节抵着木台边缘,指腹上的老茧蹭得木板吱呀,"您记不记得上个月在衡阳城,他为救紫儿硬接了铁爪门三掌?
当时那玉牌就贴身挂着,说是什么母亲临终塞给他的命根子。"
郑灵萱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掌心的玉佩。
半枚金焰半柄剑的纹路在晨露里泛着温润的光,可她忽然想起昨夜顾修然转身时,青衫扫落的密报上"武林共主"四个字——他总说自己是沾血的钥匙,可她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共主之位。
"您看。"清风伸手指向木台下方。
营地里,紫儿正踮脚给菜苗浇水,竹桶撞在陶盆上发出脆响;林婉儿的药童抱着药篓跑过,腰间的铜铃叮咚。
这些都是他们用半年时间在乱山岗上垒起的烟火气,"他说要刨了天枢的根,可天枢的老巢在哪?
二十年了,连玄冥教都只听过他们的传说。"
郑灵萱突然攥紧玉佩。
羊脂玉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她这才发现玉佩背面有条极细的纹路,不仔细摸根本察觉不到。
指甲轻轻一挑,半枚玉佩竟像花瓣般绽开,一片裹着蜂蜡的微型羊皮卷"啪"地落在她手心里。
"是地图!"紫儿不知何时跑了上来,发辫上沾着菜叶子,凑过来看时鼻尖几乎要碰到羊皮卷,"我阿爷说过,古早的密图都用蜂蜡封,怕潮......"话音未落就被清风轻轻拽到身后——护江盟的规矩,密事面前,连最亲的人也要避一避。
郑灵萱展开羊皮卷的手在抖。
泛黄的绢帛上画着七座相连的山峰,其中第三座山坳处用朱砂画了个圈,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守界人之钥"。
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喉结上下滚动,想起顾修然说"天枢要我做钥匙"时,眼底那抹她从未见过的晦涩。
"唐三娘!"她转身大步往营帐走,鞋跟在木台上敲出急响,"赵无极!"
唐三娘是跟着声音撞进帐的。
这位擅长追踪的游侠儿腰间追魂铃叮当作响,发间的银簪刮过帐帘,"找我?
我刚在林子里发现三拨生面孔,领头的那个......"
"先看这个。"郑灵萱将羊皮卷拍在案上,烛火被她带起的风掀得乱晃,映得她眼尾的细纹忽明忽暗,"查这处红圈的位置,要最快。"
赵无极抱臂站在帐口,玄色大氅还沾着晨露,闻言眯起眼凑近。
这位曾被血瞳教折磨得只剩半条命的散修高手,指节叩了叩地图上的山峰,"七峰山?
我年轻时在西北见过类似的山势,不过......"他突然顿住,目光扫过"守界人之钥"几个字,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下去。
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郑灵萱刚要开口,却见紫儿掀帘进来,手里攥着块带血的碎布,"晨巡的兄弟在西坡发现的,沾了玄冥教的蚀骨粉。"她的声音发颤,碎布上暗红的血迹已经发黑,边缘还卷着焦痕。
同一时间,二十里外的密林中,李不凡的手指深深抠进腐叶里。
他的左肩插着半截断箭,伤口正渗出黑血——那是护江盟特制的淬毒箭,他拼着震碎心脉才从大牢里逃出来。
远处传来巡山犬的吠叫,他咬着牙撑起身子,将怀里的密信塞进树洞里,"血瞳母体......"他对着树洞喘息,喉间腥甜直涌,"未......未融合......钥匙......"
树后转出道青影。
叶知秋的宽袖扫过沾露的野莓,他弯腰拾起密信时,指尖在"钥匙"二字上停顿片刻,抬头时目光像穿过层层雾霭,"你撑着。"他摸出个瓷瓶要喂药,李不凡却突然抓住他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肉,"告诉她......若不能掌控钥匙......"话音未落,他的手无力垂落,瞳孔渐渐涣散。
叶知秋将密信贴身收好,转身时瞥见远处山尖的晨雾突然翻涌。
他站在原地望着那方向,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像是听见了什么遥远的呼唤,又像是预见了什么即将掀起的风暴。
"主子!"帐外传来唐三娘的唤声,她的追魂铃比平日响得更急,"七峰山的消息查着了——"
郑灵萱猛地抬头,烛火在她眼底晃出簇跳动的光。
帐帘被唐三娘撞得哗啦作响时,追魂铃的脆响几乎要刺破耳膜。
她鬓角沾着草屑,腰间的牛皮水囊还往下滴着山泉水,"七峰山那处红圈!"她手指重重戳在羊皮卷上,指甲盖都泛了白,"是青萍谷!"
郑灵萱的指尖在"守界人之钥"几个字上顿住。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闷响——青萍谷的传说她听过,说是上古修士埋骨地,谷口有千丈断崖,崖底全是吃人的瘴气,近百年进去的江湖客,连半片衣角都没飘出来过。
"为什么是青萍谷?"紫儿不知何时挤到案前,发辫上的菜叶子早掉了,眼睛瞪得像两颗黑葡萄,"顾大哥他...他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她的指尖攥着腰间的银锁,那是凌老临终前给的护身符,此刻被捏得变了形。
清风突然重重捶了下桌角。
护江盟的木桌本就被风雨浸得发脆,这一下竟裂开道细纹,"上个月在岳阳城,顾修然替我挡过玄冥教的淬毒镖。"他喉结滚动,声音突然哑了,"当时他说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我当是江湖义气...原来他早把自己往死路上送!"
话音未落,营地西头突然爆发出粗哑的笑声。
那笑声像生锈的铁锯拉过石板,混着铁链拖地的哗啦声,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是孙二娘!"紫儿打了个寒颤,她前日去牢里送过牢饭,那女人缩在草堆里的眼神,活像条被踩断脊梁的毒蛇。
郑灵萱转身时带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泼在玄色裙角,她却像没知觉似的,踩着满地狼藉往牢营跑。
地牢的霉味裹着潮湿的土腥扑面而来。
孙二娘被锁在最里间的石墙上,散乱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上,嘴角咧到耳根,"郑姑娘来啦?"她的铁链随着笑声晃动,"你们当顾修然是去寻什么宝贝?
他是去当祭品呢!"
郑灵萱的手指扣住铁栏,指节泛得青白。
她能看见孙二娘腕间的血痕——这女人被关了七日,竟还在拼命往石墙上蹭,"血瞳母体在青萍谷底下。"孙二娘突然压低声音,像在说什么贴心话,"二十年前天枢老怪用活人祭谷,把母体封在守界碑下。
可顾修然那半块玉...是开碑的钥匙。"
"你怎么知道?"郑灵萱的声音像淬了冰。
孙二娘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黑血——那是她前日吞的毒,本想自尽,却被林婉儿用独门解药吊住了命。
她盯着郑灵萱的眼睛,一字一顿:"因为我男人...是天枢最后一任守谷人。"
地牢外传来守卫的呵斥声,有人举着火把冲进来要拖孙二娘。
她却在被拽走前,拼尽最后力气喊:"郑灵萱!
你若晚一步——"话音被铁门重重截断,只剩铁链撞击石壁的回响。
郑灵萱转身时,袖中玉佩硌得手背生疼。
她想起昨夜顾修然递玉佩时,指腹在她掌心轻轻蹭了下——那是他们约好的暗号,从前在南楚雨林躲避追杀手时用过的,意思是"等我回来"。
"收拾行装。"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砸进深潭的石头,震得满室落针可闻。
"主子?"清风大步跨进来,玄色护腕上还沾着晨练的汗,"青萍谷那地方..."
"我知道。"郑灵萱抓起案上的玄铁匕首,往腰间一插。
刀鞘撞在木案上,发出清越的响,"但他带着半块钥匙进去,若谷里的瘴气蚀了玉,若母体提前苏醒..."她突然顿住,喉结动了动,"我不能等。"
帐外传来急骤的马蹄声,像擂在人心上的战鼓。
探马冲进来时,马蹄铁在泥地上犁出两道深沟。
他的玄色披风被风灌得鼓胀,腰间的令旗猎猎作响,"禀报总舵主!
西北三十里,发现血瞳残部!"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不知何时落起了细雨,"大概有三百人,带着云梯和火油,目标...目标像是咱们的粮道!"
清风的拳头"咔"地捏紧。
护江盟的粮道是命门,存着够全营吃三个月的粟米,若被烧了,乱山岗上的老弱妇孺都得喝西北风。
"兵分两路。"郑灵萱的指尖在羊皮卷上划过,最后停在青萍谷的红圈处,"清风带一百兄弟去粮道,紫儿留营守着药庐和妇孺。"她抬头看向唐三娘和赵无极,"你们跟我去青萍谷。"
"那顾修然的安危?"紫儿攥着她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
郑灵萱低头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指腹蹭过她耳后的朱砂痣——这是凌老临终前托她照顾的孩子,"我会把他带回来。"她的语气很轻,却像块压舱石,"就像当年他把我从万蛇窟里背出来那样。"
细雨渐密,打在帐帘上沙沙作响。
唐三娘已经在帐外捆好了包裹,追魂铃被雨淋湿,声音闷了些,却依然清亮。
赵无极把玄铁重剑往肩上一扛,玄色大氅在风里翻卷,"我年轻时在西北见过青萍谷的断崖。"他瞥了眼郑灵萱,"那崖底的瘴气,能蚀穿精铁。"
"所以需要你。"郑灵萱摸出林婉儿给的避毒丹,塞进他手里,"你破过血瞳的蚀骨阵,瘴气困不住你。"
远处传来号角声,是清风在点兵。
郑灵萱最后看了眼营地——紫儿正踮脚给菜苗盖草席,林婉儿的药童举着油布往药庐跑,灶房的烟还在往雨里钻。
这些烟火气,是她和顾修然用半年时间垒起来的。
"走。"她翻身上马,青衫被雨打湿,贴在背上。
马蹄溅起的泥点落在羊皮卷上,模糊了青萍谷的红圈,却模糊不了她眼底的光。
雨幕里,一行五骑往西北疾驰。
山雾翻涌如涛,像在预告什么即将撕裂苍穹的风暴。
而郑灵萱知道,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任何人替她走那条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