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
午后的阳光温柔地洒在宫道上,为并肩而行的兄妹二人镀上一层金边。
高箐箐低着头,绣鞋轻轻踢着路上的小石子,沉默许久才仰起脸:"哥......这宫里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不想待在这儿了。"
孟皓清侧目,伸手刮了下她小巧的鼻尖:"怎么?这么快就不喜欢你的太子殿下了?"
"才不是!"高箐箐脸颊飞红,撅着嘴道:"这里处处都是规矩,连在园子里摘朵花都要被说教。在探清府多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微风拂过,带起她鬓边一缕碎发。
孟皓清伸手替她别到耳后,轻叹道:"傻丫头,日后你可能是要当皇后的。太子妃尚且不易,何况一国之母?"
他停下脚步,认真望进妹妹的眼睛:"你得想清楚,究竟要什么样的生活。"
阳光透过树叶,在他们脚下投下斑驳的光影。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孟皓清声音温和却坚定:"若要这份情意,就得适应深宫的枷锁,或许一辈子都难得自在;若要自由......"
他顿了顿:"就得放下这段姻缘。"
高箐箐咬着唇,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可是......皇命难违。况且殿下如今处境,需要我坐镇东宫。若我不在,那些大臣定会日日上奏,逼他选妃......"
孟皓清突然伸手掐了掐她粉嫩的脸颊,笑道:"我家小妹何时这般懂事了?"
他目光柔软:"别以为哥不知道,你是在为我考虑。但记住,无论你是不是太子妃,都影响不到哥。"
前方已能看到孔牧暂住的庭院,花木扶疏间隐约可见飞檐翘角。
"不必急着回答。"孟皓清替妹妹理了理衣襟:"回去好好想想。若当真过得不痛快......"他揉了揉她的发顶,"就跟哥说,哥带你回家。"
高箐箐重重点头,阳光在她眼中映出细碎的金芒,绽放的笑容比春日的海棠还要明媚:"嗯!"
望着妹妹远去的背影,孟皓清站在原地许久。
直到那抹鹅黄色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他才转身向庭院走去,衣袂翻飞间带起几片落花。
孟皓清站在古朴的房门前,指尖在雕花木门上轻叩三声。
"进来。"
屋内传来苍老却浑厚的声音。
孟皓清推门而入,只见孔牧正执卷而坐,窗外的阳光透过纱帘,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老人闻声抬头,银须微颤,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学生孟皓清,参见老师。"孟皓清抱拳躬身,衣袖垂落间带起细微的风声。
"益合啊!"孔牧合上书卷,脸上绽开慈祥的笑容:"许久不见了,快免礼。"
他招了招手:"过来让老夫好好瞧瞧。"
孟皓清上前两步,在孔牧示意的座位上落座。
见老人要执壶,他连忙伸手接过,先为老师斟满茶盏,再为自己倒上。
茶香氤氲,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
"去年在花都就不辞而别,"孔牧佯装不悦地捋须:"问了张先生才知道你有要事在身。这都过完年了,也不说来看看老夫?"
"老师恕罪,学生......"孟皓清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轻叹。
孔牧敏锐地察觉到异样。
他放下茶盏,仔细端详着这个往日意气风发的学生——眉宇间的锐气仍在,却多了几分往日不曾有的忧思。
"益合,"孔牧声音温和:"为师看你眉间少了往日的自信,可是遇到什么难处?"
孟皓清苦笑:"过去一年的事,老师想必有所耳闻。"
孔牧微微颔首:"略知一二。"
"心之所向,本不该计较得失。"孟皓清摩挲着茶盏边缘:"可如今恐惧如影随形。都说人有所失才会有所悟,可学生......"
他望向窗外:"如今得到的这片天地,反倒成了枷锁。"
孔牧静默片刻,突然正色道:"《道德经》第九章,背——"
孟皓清一怔,下意识轻声接道:"持而盈之,不如其......"
"重新背!"孔牧突然拔高声音,惊得檐下麻雀扑棱飞走。
孟皓清浑身一震,挺直腰背,朗声诵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诵毕,屋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孔牧长叹一声,语重心长道:"显露锋芒,锐势难保长久。金玉满堂,终有散尽之日;富贵生骄横,便是自种祸根。事成身退,方合天道。"
他凝视着孟皓清,"如今的你,已不再是那个整日把莽夫挂在嘴边的孟益合了。会忧会惧,这才是活生生的人啊。"
阳光透过窗棂,在师徒二人之间投下交错的光影。
孟皓清望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觉得心头重担轻了几分。
孔牧轻抚茶盏,目光深邃地望着眼前的学生:"你所求的,无非是行事时无所顾忌,可以倾尽全力、不计生死。正因如此,你总将自己置于险境。"
他顿了顿,声音温和却有力:"如今心中有了牵挂,自然会感到恐惧——这不是软弱,而是人之常情。"
孟皓清闭目颔首,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这些年来,你事事拼命,才有了今日的功业。"孔牧指尖轻点桌面:"但如今,是否该思量——对敌出七分力,自留三分余地?"
老人目光灼灼:"没有人希望看到一个只知杀戮的傀儡,更没有人愿意见你伤痕累累。"
茶香在室内静静流淌。
孟皓清突然仰首饮尽杯中残茶,"啪"的一声将茶盏置于案上。
他起身抱拳,眼中锋芒毕露:"谢老师点拨,学生告退。"
孔牧闭目摆手,银须微颤:"现在的你,才是真正的孟益合。"
他的声音忽然低沉:"这些年,你对得起天下人,对得起君王,对得起你这身探清府的衣服......"
窗外的风吹动书页,沙沙作响:"可曾对得起你自己?"
孟皓清身形一顿,扶在门框上的手微微收紧。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上,竟显出几分孤寂。
"好好想想吧。"孔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时候,留得青山在,才是对在乎你的人最大的负责。"
门外,风吹落几片花瓣,轻轻飘落在孟皓清肩头。
他抬手拂去,指尖却久久停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