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城,光字片,老乔家。
乔婶的人脉还是可以的,附近几条街道的老姐妹儿非常多,好的赖的都算上,不下五十个。
今儿老闺女回来,特意张罗了一大桌子好酒好菜。
屋里没别人,大姐二姐两家都被找借口支出去了,孩子也拿了钱跑街上耍了。春燕把孩子哄睡了放在炕中间,桌上小两口对着老两口。一桌子过年菜,却始终没人先动筷子。
春燕说完要打会的事儿,乔婶就不言语了。她这么多年混下来的脸面,是老乔家能对付活个人样的资本,真拿着去找姐妹儿借钱,万一闺女还不上,那将来在胡同里还怎么过日子。
按规矩,欠钱人家,平常一顿白面一两肉都不能吃,否则人家就要堵着门来要账了。
这闺女龙性,干啥事儿都不打杵。即便是在一个浴池行里,也小小的混出来了点名堂。但好也是坏,就是总不想着安分。
这女婿也是,原本看着是个落魄的干部家庭,没想到一辈儿不如一辈儿,除了鬼精明,没啥优点。好好的酱油厂工作丢了,去干什么下乡物资销售,没干上三个月,又让人给开除了。现在倒好,不想着找工作,跑老丈人家来借钱了。
这么一直僵着也不是个事儿,德宝端起一钱的小酒杯示意了一下。
“爸,妈!我们这个真是正经事儿,而且也不是一般的借钱。打会呢,本质上就是你们老姐们以前的互助会,我上班的时候,工人中间也有类似的。就我结婚那阵儿,酱油厂班组还给我凑了一百块钱呢。”
这话倒是不假,在工人群体和妇女同志之间,确实存在着一种民间的互助形式。
老乔他们单位也有,平时一个月存个两块钱,放到一位大家信得过的人手里。谁家有了红白喜事儿,或者遭了什么难处,就可以从公钱里支借。不论借多久,都没有一分利息,过后还上就行。
老乔喝了酒,终于肯开口说话。“德宝啊,不是爸不信你俩。借钱的时候谁都有,但张嘴就是两千,这你能挣多少啊。谁家敢借,谁家借的出来?就说咱光字片最有钱的老周家,一个八级工,带着两个大学生,有个省高官的亲家。你让秉昆妈翻家底儿,她也拿不出来两千块钱啊。”
春燕赶紧接过来话,“爸,不是那么回事儿。打会不是从一家人往出借钱,是大家凑钱借给一个人。而且,在参会人员里头,谁想做买卖,都可以提出打会申请,我们也往外掏啊。我跟你说,比如我妈帮着找了十户,那一人家才出200。第一回我拿了2000,下一次打会我得把利息钱给出了,一共400;第三次我接着出200,直到第十次为止。”
老乔越听越糊涂,要不他也不会让媳妇管账。乔婶倒是明白了,以前困难的时候,大家经常凑份子,不过是不给利息罢了。
她没吱声,一直掐着手指头算计。
老姐妹儿谁家有用钱的需求,谁掏的出这200块钱。现在各家各户不比以前,物价上涨以后,眼瞅着压箱底儿的是越来越薄了。
闺女说的做生意还好,这之后的200能拿得出来。可自己身边这些人,哪有什么挣钱的营生,掏一次200还行,要是一年里掏出来2000块,着实是有点费劲了。
眼瞅着新学的招数不灵,春燕急的嘴角都有点发痒,牙根子发酸。
周秉昆现在也不着家,以前遇到事儿了,还能有个知根底儿的人商量,现在她也只能跟德宝两个臭裨将凑合。
琢磨了好一会,乔婶终于发话了。
“你说的这个打会我明白了,但实话实说,你妈我干不了。”一句话没说完,春燕的眼珠子就急红了。要不是德宝拦着,酸脾气的她就想抱孩子回家。
“你俩也别急,我跟你们分析分析。两百块,我还真能找人借出来,人家要不要利息都不一定。但是打会,一年之内掏出来2000块,咱光字片没这样的人家。你爹三十多年工龄了,现在工资才六十多块,要不是去年涨了一回,现在能养得起你大姐二姐么?
咱这块都是穷拉扯的家庭,没几家日子有富余的。平时挪借个三十五十的,那也就一大关了,一次性借200块,那都是一大家子的救急钱。说句不好听的,家里突然要是出点啥事儿,连个请人帮忙的红包钱都没有。”
老太太这么一说,春燕和德宝也只能咬牙认了。
穷,光字片是真穷。一家顶天两个劳动力,还没有多高的工资。但是孩子真不少生,少的俩,多的四五个,哪一天睁眼睛不愁钱。
看来是找错地方了,
他俩光想着乔婶的人脉能力,却忘了老太太的闺蜜圈,全是些算计着过日子的家庭主妇。
吃吧,菜都买了。
从家里出来,春燕推着自行车,德宝抱着孩子。
哈城的深秋已经有点冷了,马路上飘着一层金黄的杨树叶子,空气里有一种微微发苦的气味儿。
都喝了点酒,车子也不敢骑,俩人就这么溜达着,顺便思考一下,这个买卖到底该不该做。
半年就能回本儿的营生啊,赶上三五年就可以买地盖一座大院子,这是之前从没敢做过的梦。就这么错过去,俩人谁也不甘心。
“要不你找找酱油厂的几个哥们呢,他们负担少的,应该能攒下点钱吧。”春燕回头问了一句。
德宝的孩子有点沉手,他干脆把外套解开,将孩子用衣服裹在了怀里。小宝就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了德宝的身上。
“白扯,我寻思过好几遍了。一个月也就四十多块钱,要是攒两千,至少得攒十年。工人哪有钱啊,都在干部手里呢,要借就得找干部借,他们挣二百多的都有。”
春燕有点后悔,前几天问的时候,是不是没问明白打会到底咋回事儿。为啥人家福建视为珍宝的东西,到了哈城就不灵了呢。
生意必须得做,不管是通过打会的方式凑钱,还是找老朋友借钱。
春燕是个狠人,就像当初她敢拦着秉昆耍朋友一样。
“咱房子一千八买的,我看最近又涨了不少,估计两千都挡不住了。要不这样,咱们找个五六家,拿房子抵押借款!”
德宝不自觉的就提高了声调,把迷迷糊糊的孩子吓了一跳。
“干哈?那咱住哪儿,我爹那个小房咱卖了,光字片又住不下,这房子要是保不住,咱一家三口去住桥洞子啊?”
春燕赶紧换过来手,她哄着孩子,让德宝推车。
“有钱的你不认识,我认识的有钱人跟咱不是一个阶级,那你说咋整?我妈说得对,穷人家谁能拿出来2000块钱啊?”
创业的热血,在这个冰冷的秋天里,遇到了第一次的寒流。